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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 搜集盒[atsumebako](1 / 2)



1



这个挑起半边眉毛,挂着笑容的男人,容貌很像绘本中出现的恶魔或巫婆。



「你也太不厚道了。在我眼皮底下就有这么有意思的玩意,你竟然等到一切结束才告诉我」



在一家用古老洋房改装而成,洋溢着古典气息的咖啡厅里。隔着一张花纹精致的欧式餐桌,他亲昵地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这样说道。他端起腾着热气的茶杯,送到嘴边。动作之优雅,与他那堪称阴森的容貌截然相反。



他是一位刚刚迈入老龄的男性,身材十分消瘦,脸色也很差,背驼得很厉害。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两只眼窝深深凹陷的眼睛,眼睛下面还有浓浓的黑眼圈。他的尖下巴向前突出,假作笑容的嘴角出现深深地皱纹,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乌黑及肩长发像海带一样打着波浪,盖在他的脸颊之上。



他的容貌,酷似老插画中用夸张手法绘制的恶魔跟巫婆。



但是,他身上穿着意见深色衬衣,衬衣之上披着一件米色夹克,夹克的胸口口袋里插着一支意制钢笔,这样的行头显得非常时髦,令他乍看上去像名艺术家。



那样的感觉可以说基本没错。他所从事的职业是美术教师,在一所初中上班,不过他在古美术、郷土史领域拥有许多个人著作,也在隔壁城市的担任绘画培训班的讲师,是个倾向于学者的艺术家。



「希望你务必先告知我一声」



坐在他对面,染着茶色头发,身穿西装三件套的年轻人,若无其事地露出邪恶的假笑,答道



「虽说是眼皮底下,可那是你的业余活动吧」



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但当时,他们彼此的交集只有美术课,所以彼此之间不算很熟。



他们彼此之间的言语问候,不过是在明面上反映出他们曾经的身份罢了。老师名叫三角,是山间小镇七谷町的世家——七屋敷家旁系的人,同时也是七谷町与七屋敷家历史的研究者,在梦人与七屋敷家之女结下婚约的契机之下与梦人重逢,现在已经有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只是纯粹的意气相投。



他们并不是老师和学生,而是拥有共同兴趣的朋友。



他们出于兴趣,用对等的身份来看待对方。



他们彼此,是对等的————『收藏家』朋友。



「哼……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羡慕你啊……竟然能得到用夭折孩子的头发作材料的日本人偶」



在一番低沉的笑声之后,一边回味着当初的感叹,一边说道



「你给我看的那东西实在棒极了。虽然使用人的毛发制造的日本人偶本身并非那么罕见,但一开始就是用来当做夭折孩子替身的人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现人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答道



「感谢您当时帮我鉴定」



「哪里哪里,你能给我看,我就很感激了。那只人偶的做工固然十分出色,但这也体现出,其中灌注的悲情是多么的美妙绝伦。我对那只人偶的背景所描绘出的『美』感到了。那样的东西,恐怕绝无仅有啊。然而眼睛却被那么狠毒地打上了钉子,实在令人痛惜」



三角叹了口气。但梦人对他的这番叹息,这样说道



「……不过我是正因为被打上了钉子才收集的呢」



「在这方面,与我的兴趣不相容啊」



三角摇了摇头。



「那只人偶不论在美术层面还是乡土史方面都颇具价值,岂容遭到损伤。对你来说,诅咒才是关键,而我则与你不同。虽然我也是一名收集被诅咒之物的收藏家,但我收集基准的大前提是『美』。不『美』的东西,则不是我的收藏对象。谁让我是唯美主义者呢」



三角说完扬起嘴,深深一笑。这个举动,使他本来便十分阴森的容貌,愈发地像极了恶魔,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气魄。梦人看着他那张与『唯美』一词相去甚远的脸,揶揄似的愉快地挑起半边眉毛



「……喔?」



「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但三角看到梦人毫不掩饰的怀疑表情,表情依旧理直气壮,既不害羞也不自嘲,反倒探出身子,紧紧地盯着梦人,用极近偏执的热切口吻讲了起来



「我用我这张脸说出唯美主义,大家都会笑呢。让我来说,容貌美丽的人才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追求唯美主义」



「哈哈」



「那些人身边不就有最为美丽的东西么?那些人从一开始就不同于我这种不去追求便无法得到『美』的人。那种人只用照照镜子就行了。而那种明明拥有着『美』,却贪得无厌地收集美丽的东西,让美丽的东西围绕着自己,以唯美主义者自居的家伙,才是最可恶的一类人。他们心中的真正之美,其实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收集美丽的东西,无非是为了装饰自己。那种冒牌的唯美主义者,全都被诅咒就好了。



我自负丑陋的我才是真正的唯美主义者。只有丑陋的人,才能真正地,纯粹地去爱『美』。……所以,那只人偶即便成了瑕疵品,比你起来,还是与我更为相称。你应该写封遗书,待你遂愿而死之际便将那只人偶转让给我。我会比你更加更加地爱『她』」



「……哈哈」



梦人笑了起来。但是,三角尽管脸上在笑,但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睁大的双眼之中,已经完全抛弃了客气与原则,只有名为『收藏者的执着』的,如假包换的真心。



而梦人也完全理解他的真心。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噢!如此甚好!」



三角一听到梦人的允诺,立刻将十指在胸前交扣起来,心满意足地,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对不住啊」



「哪里的话,能够拜听到老师对于唯美主义如此有趣的阐述,自当以礼相奉」



梦人也朝三角回了个阴暗的笑容。



「反正到时候我人也已经死了。而且对于我们收藏家而言,自己死后如何处置收藏品,可是个重大问题,您说对吧?」



「言之有理,你说的确实很对」



三角深深地点了点头。



「收藏品的价值,只有收藏家才懂。收藏者的死,不知会让多少珍贵收藏失去伯乐」



「是啊」



「事先决定好收藏品在自己死后的处置,是身为收藏者的一大命题。好,那么能不能把那件东西也转让给我?就是沾染七条性命的纲广刀(※注)」



「……您真是好胃口啊」



梦人禁不住苦笑起来。



「哎,也罢。那么待我死后,我的收藏品便全部交给您保管吧,您意下如何?」



梦人就像知道三角会答应一样,向三角提出了这个建议。



「老师看到什么喜欢但请拿走。但相对的,请您妥善保管余下的东西,负起责任为它们寻找着落」



「噢,自当无妨」



三角心情大好。但随后,梦人扬嘴邪笑,附加了一句犹如诅咒一般令人生厌的话



「但是,人类收藏品就不能交给您了呢」



「……」



听到这话,三角的表情立刻颦蹙起来。



「说起来,你也在收藏『人类』呢」



三角的话语,如同在表达他的不解。他的表情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为人当有的惊讶与厌恶。



「无须担心,那种东西我管不来」



「呵呵,您真会开玩笑」



「你这么说我求之不得。你那兴趣,还有那接纳方式,我无法理解」



三角直言不讳地这样说道,但梦人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三角。随即,在梦人表情之中,那特有的邪恶之色突然变得浓烈,眼睛像蛇似的诡诈地眯了起来,身体前倾,以窥视内心般的眼神盯着三角的眼睛。



「老师……你这是在说葡萄酸吧」



然后梦人浅浅一笑,这样说道。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将人类纳为收藏是多么颓废,老师您这样的收藏家不应该无法理解吧」



三角不愉快地吼了一声



「真会胡说八道」



「不,老师您是因为没有拥有他人的自信,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求内心平衡啊。够不到的葡萄,心里肯定觉得酸吧。



可是老师,您那只是单纯的胆小,单纯的杞人忧天。老师您似乎很厌恶自己的容貌,因此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机会来占有别人。您这么想,我可以理解。但是,人类这种物种所追求的,并不是对自身的感情,在我们内心之中,对于『被他人所需要』的期盼要更加强烈得多。对于被拥有的人来说,就算自己只是一件收藏品,也会出乎意料地对『被拥有』这件事感到喜悦。就算并不会为此感到开心的人,只要对『被人拥有』有所期望,那便能出乎意料地与之结下纽带。这跟容貌并无关系」



「唔……」



梦人的话语,就如同一条把人紧紧缠住的蛇。三角听到那充满诱惑力的话,虽然最开始看上去雀跃的心情被一扫而空,但到语焉之际,他又转为困惑似的表情,沉默下来。



梦人看到他的反应,就像对自己那番话的效果感到满意似的,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去,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然后,他就像搜寻记忆一般忽然让视线飘向半空,向三角问道



「话说,老师也拥有有意思的东西吧」



「……何出此言?」



「喏,在你的学生里,有个尚未出师的『御神子』吧」



「…………啊,你是说她呀」



三角对梦人的提问首先表现出惊讶,但听到梦人说出那耐心寻味的字眼之后,又明白了梦人的言下之意。



「请给我介绍一下啊」



「她可不是我的东西。她是我优秀的学生,研究对象,协助者,也是个独当一面的人」



三角说道



「让她成为收藏品?简直可笑。我绝不会把她介绍给你的」



三角就像厌烦了一样,断然拒绝。



看到三角的态度,梦人只是笑了笑



「这可真遗憾」



然后梦人摆出原来那张装腔作势的表情,一口喝干了茶杯里剩下的,已经基本凉透的红茶。



※注:纲广刀指有相州纲广刀铭的日本刀。



2



哐嗡嗡、



哐嗡嗡、



钲鼓在僧侣手中敲响,送葬队伍从一户邻接水田的靠山人家出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男性丧主,他将一张白发老妪的照片抱在胸前。僧侣走在他的身后,然后是几个男人抬起的棺木,遗族和参加葬礼的人跟在棺木后面。



在出发的同时,开始抛洒把纸捻系在五円硬币上制成的东西,附近的孩子们聚集起来,去拾取那些东西。据说这些钱是驱邪用的。还有种说法,孩子将那些钱凑集起来买零食吃下去,就能除掉身上的邪气。



僧侣敲钲与诵经的声音,犹如渡鸟向那片以山棱镶边的碧空高飞而去。



在这个声音的引导下,送葬队伍庄严肃穆地向前进发。五月已过,时值初夏的水田之中富有规则地排列着绿油油的禾苗,让之间留出的细长道路就像一片孤岛。人们护送着安顿死者的棺木,正沿着这条狭长小路前往墓地。



在墓地那边,墓穴已由当地的男人们挖好。在七谷,土葬的风俗有很大程度上的保留。整合地域及宗教风俗的人家,在每次葬礼都会出人组成丧葬会,从挖墓、抬棺,乃至招待宴请的工作,逐一进行分配。



住在这里的人们会为丧葬会工作,而有一天轮到自家要办丧事的时候,就会得到丧葬会的照顾。



这个自古传承的循环,会将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送往他的终点。



哐嗡嗡、



哐嗡嗡、



钲鼓声仿佛承载着死者的灵魂,高扬地飘向空中。



随着那高扬而澄澈的声音,身着黑衣,护送死者的队伍,静静地、静静地穿过这片万物复苏的山间田园景色。



………………



墓穴之上用三棵树组成一个高台,棺木用绳索和滑轮放下去。然后,遗族在诵经声中依次抓起一把土埋入墓穴中。这个流程走完后,丧葬会的男人们便快用手中的铁铲迅速将墓穴埋好。



墓穴之上堆起土包,在到时候更换石制墓碑之前,先临时立上一块木制墓碑。葬礼的流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丧葬会的人与遗族们,都感觉松了口气。



丧葬队的参加者一边相互慰劳,一边络绎不绝地循来时的路离开墓地。在返回的路上,十分宁静,是分祥和。然后……还有一些谈论故者及其相关之人的窃窃私语。



「日高,辛苦了」



在返程的人们之中,真木现人朝一个跟年龄相仿,穿着同一所高中制服的少年走过去,慰劳道。



那位少年穿着制服的夹克,留着勉强没有违反校规的长发。他的长相还不赖,但就是有些不出众。



他跟梦人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朋友,家就在真木家附近……虽说是附近,但毕竟是种乡下的基准来说的,徒步走其实要花大半个小时。这次去世的,便是他的奶奶,于是现人也参加了这场葬礼。



少年听到现人的呼喊之后,在身着丧服的队伍中停下脚步,那张略显小却不失精悍的脸上挂着疲劳,对现人举起手来。



「嗯。你才是辛苦了。因为奶奶的关系,害你假期被冲掉了」



「哎,这不也没办法么」



「抱歉」



「假期被冲掉,对于忙于备考的你来说才更加辛苦吧。而且我听说,发现奶奶去世的就是你吧」



「……算是吧」



他们彼此交流着,并肩向前走去。



少年名叫日高护。在这片地方,跟现人同龄的人有一些,但同为男生的却很少。在男性朋友中,跟现人最经常在一起玩的就是阿护。话虽如此,由于当时有梦人碍手碍脚,现人总是没办法参加男孩子的游戏,跟其他孩子比起来,他能玩的机会和时间根本拿不上台面。



话虽如此,他们从当时起关系就很好,所以现人上了高中,从梦人的拖累中解放出来之后,他跟阿护的关系便从前更加亲密了。这是因为,一方面阿护跟现人是同班同学,然后最关键的是,现人在梦人成为作家后,对梦人表现出的愤怒,阿护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来当笑话,也没有当成嫉妒心作祟而不屑一顾。在现人身边,这种人真是少之又少。



而现人参加这场葬礼,是因为今天被送走的故人,就是阿护的祖母。阿护是独生子,并不会像现人那样被人拿来跟兄妹比较,但由于他的祖母十分争强好胜,总是拿他跟别人家的孩子来比较,一时欢喜一时忧。据说,他十分频繁地,而且毫无道理地惹来祖母的斥责。



他已经厌倦被拿去跟那些优秀的人作比较了。



正因如此,他能够理解现人心中的不满。



所以,他跟现人说话的时候,不会把现人拿去跟梦人比。这对于平时极力避开梦人话题的现人来说,基本算得上是唯一一个可以心平气和主动去聊梦人的人。



阿护虽然总是被拿来跟别人比较,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不如说他其实十分出色。



他擅长运动,成绩也很优秀,虽然身高较平均水平略矮了点,但容貌还算端正,在女生中也很受欢迎。



在七谷上的高中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当地人欣赏的公立学校,另一种则是被当地人瞧不起的私立学校。在初中成绩优秀的人,通常会上公立学校。然后向现人这样上私立学校的,大致有四类。



成绩不好,只求个高中学历的。



虽然没有上公立高中的学习实力,但想上大学的。



在私立学校才能得到发挥的体育特长生。



然后是虽然拥有考上公立高中的学力,但为了考上医大等更加高端的大学,着眼于特定课程的,为数极少的考霸。



阿护便属于最后那一类。



在现人看来,阿护已经趋于完人,完全想不通他哪里还有让他奶奶心存不满的余地。



虽说他被祖母还得非常讨厌与人比较,但实际上,可以说他基本离不开他的祖母。他的父母亲双双工作,将孩子全权交给祖母来抚养,等他开始记事的时候,家里就总是只有祖母。



因此,虽说他对祖母的某方面挺讨厌的,但毕竟是他最亲近的家人。这样的家人去世了,想必会对他造成沉重的打击,而且他本人也这么说过。



祖母在于病魔作斗争的时候,他或许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心梗造成的死亡来的实在太突然了。



即便这样,阿护还是表现得十分坚强,出色地完成了身为遗族的使命。在现人这种事不关己,单单只是照流程走的人看来,他能以那种态度对待参加者确实十分了不起。



现人跟这样的阿护一起,混在身着黑色丧服的大人们中间,走在这条弥漫着水土混合的水田气味的小道之上。在葬礼进行期间,他们相互之间只能打招呼。聊天的话会干扰葬礼,而且也没那个功夫。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他们才总算能够说上话。



阿护这样说道



「也替我向叔叔问候一声」



现人的父亲也参加了这次葬礼,而且是以丧葬会的身份在工作。前不久还跟其他家的男人们一起挥舞铲子。虽然以兰花栽培家及艺术家自居,但到头来,他本质上所做的跟普通农民如出一辙。现人在近几年里看待事物的眼光变得十分刁钻,对父亲挥铲子的模样觉得十分滑稽。



现人答道



「哎……他就算了」



「这不好吧,你可能是觉得无所谓……哎,算了」



阿护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说到一半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如同绷紧的某种东西断掉了一般,轻轻苦笑了一声



「这还是我今天头一次对人吐槽啊」



「这是闹哪样」



现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不好」



「哎。我的神经似乎比我想象中绷得还要紧呢。现在跟你说说话之后,感觉总算是喘上了一口气,也感受到,奶奶的葬礼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是这样啊」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而阿护就像突然觉得心累一般,边走边叹气,把微微弓着的背挺了挺,然后向现人问道



「……话说,梦人呢?」



梦人没有参加葬礼。阿护问起的这件事,其实现人今天一整天都在被大人们问到,而他每次回答都含糊其辞,于是也不由得稍稍露出为难的表情,答道



「当然是没来啊」



这一次,他没有含糊其辞,而是十分明确地做出了回答。



「信乃步跟他打过电话,不过那家说跟你们已经不是邻居了,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了」



现人甚至对梦人表现出了厌恶感,不过他觉得跟阿护在一起用不着隐瞒,所以喷发而出的厌恶也更加强烈。阿护只是简单地表示接受



「是这样啊。不过他说的也没错」



「在那家伙看来,你跟他只是在学校的时候玩过几次的人而已。不过,他明明能来却若无其事地连个面都不露,实在太不地道。说什么跟你们没交情,真让人火大。虽然我对他找的理由很恼火,不过说实在的,他不来倒是让我松了口气。这么说可能对不住你跟你奶奶,但他要是到了葬礼上来,我想大概就不是有点恼火就完事的了」



阿护也点头同意现人的看法。



「我觉得也是」



「嗯」



梦人出现在这里,等于是当地出身的名人难得出现,附近的人就算不读他的书,恐怕也会对他极力追捧。然后,现人身为知名人士的孪生弟弟,现在走的却是一条平平凡凡的人生路,肯定会被人们拿来比较,被一双双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或被指责或被安慰或被可怜,然后闹得不可开交。



那种情况简直糟透了。以前大人们听到那个腿脚不便爱惹麻烦的哥哥闹出的乱子,总是皱紧眉头,看到总在照顾那种哥哥的现人,总是赞誉有加,然而他们现在的态度说变就变。



用不着发展成那种令人恼火的情况,现人打心底里松了口气。但是,他就算把这种事告诉周围不了解那种情况的人,也无法得到理解,所以能有阿护这样设身处地理解自己的朋友,现人觉得十分难能可贵。



就连家人都不理解的事情,朋友能够理解。



在现人心中,朋友远比家人要亲近得多,重要得多。毕竟,在生物学上跟自己可谓是相同的生命体,与自己无限接近的孪生哥哥,就是最让自己生气的人。依现人的观点,在生物学上越是接近,讨厌程度肯定就越大。



不过当他真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被笑话「通常应该反过来才对吧」。



总之,现人对梦人没来这里感到安心。他现在之所以敢直接把话说出来,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忙于走路或聊天,不会去注意他们的对话,而且现在葬礼都办完了,也不会再节外生枝。



而这件事,对阿护来说也是一样。



阿护听过现人吐露的心声,好像在思考似的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降低音调,开口说道



「……我也有些感受对其他人开不了口。奶奶去世对我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可我同时也松了口气」



阿护坦白了自己的感受。



「是这样啊」



「嗯。虽然我从小就是奶奶照顾的,可是她每次听说别人家的孩子,甚至是她都没见过的人考上了名牌大学,被知名公司录取,或者当上医生之类的,就会气急败坏一发不可收拾。奶奶的自卑情结非常严重,给我施加了很大的压力,逼着我『出人头地』。现在我从重压之下释放出来之后,真是松了口气啊。不过叹气也不能太大声就是了」



阿护这么说着,把声音和目光都降得低低的,一边往前走,一边又补充了一句



「想要把奶奶听说的那些孩子全都赢过,除非当上总理大臣才行呢」



「那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现人虽然同意了阿护观点,但从阿护的说的话中能够感觉到,阿护的奶奶是真心那么期盼的。不过,这也只是光听阿护说罢了,现人实际见过阿护的奶奶,从那位奶奶身上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现人除了小学和阿护在一起玩的时候,就是路过或者有地方事务要处理的时候,与阿护的祖母见过几次面。虽然跟那位祖母说过一些话,但没什么交往,在感觉上就是一位很普通的,慈祥的白发老奶奶。



那应该是只有家人才能看得到的,内在与外在之间的差别吧。



譬如说现人的孪生哥哥梦人,他不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个烂到骨子里的家伙,可他现在倒是把外表弄得有模有样。



现人说道



「……哎,虽然是血脉相连的家人,都也不一定就是大家理想之中的那种样子呢」



这是他平时就有的,最直观的感想。阿护听到这个感想后,并没有否认,但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低下了头,就像嘀咕一样说道



「我并不是完全讨厌奶奶就是了」



「『要是改改那个毛病就好了』,是吧?」



现人哼着笑起来



「要是改掉『毛病』,谁都是完人了。问题就是出在那点『毛病』上啊。你是没去正视啦」



「…………或许吧」



「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无可奈何,因为是一家人,所以要无条件地包容对方的缺点……这种思路,我可不要。虽然畠村那家伙总是说这种话,总想让我和梦人好好关系,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畠村是独生女,所以总是幻想着能有兄弟姐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