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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下奇谭 -OukaKitan-(2 / 2)


就有了现在一边脱鞋一边叹气的我。



虽然什么都不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毕竟无能为力,也想不到什么点子。



别说找人商量了,这事连开口都很难。我成日怀着这样的心事,练习的时候也心不在焉,被骂过好几次。即便如此,我满脑子依旧都是那个去向不明的男孩的事。



我脱掉鞋,走进里头,首先就找到了妈妈。



「回来了啊,欢迎回家」



妈妈正在狭窄的后院把衣服收回来。



「嗯。妈妈……那个失踪的男孩找到了么?」



「还没有吧」



「是么……」



我就问了这么一句之后,离开了正在忙的妈妈,退回家里,然后往房间走,回到了失落的状态。



其实我内心期待着在我练习的时候,那个男孩就被找到,事件得到解决。



虽说我跟他只说过短短的一句话就各自离开了,但我还是期盼着他能够平安无事。



另外,我希望少年的失踪与樱花无关。



总之,我期待着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事情全是傻不拉几的杞人忧天。



「……」



但是,我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



我的心也无法释怀。



我在走廊上碎碎念叨着,叹着气回到房间。



于是我站在了房间前面,打开了将小时候用的槅扇替换掉的房门,进到里头。



「…………………………………………」



这一刻,猛烈地樱花气息让我禁不住定住了。



强烈的异样感侵袭我的五感。空气,不一样。



当我进入屋子的瞬间,我自己房间的空气吸进肺里。充满这个房间的空隙、味道以及氛围,本应都无比熟悉,然而我吸进去的东西显然不一样。我不觉得这里就是我的房间,这样的情况令我不禁身体发软。



「唔……」



平时里头的空气,应该是老旧木制家具的味道,可能多少有些灰尘,是充分沾染着我生活气息的味道。



但是,现在充满屋内的,俨然就是屋外的空气。



那是有生命的树干,以及从中间吹过的风,还有土壤的微微气味。



然后,还有从地面厚厚堆积的樱花花瓣中腾起的,混着几分潮气的,盛极而散的樱花之下的空气。



「………………!」



“樱花树”的味道,充满我的房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感觉血气一下子从我身体里抽走。



怎么了?



为什么?



怎么回事?



疑问在我脑袋里到处打转。



我整个人疆在门口,只顾茫然地注视着本应十分熟悉的卧室,连眼皮都忘了眨。



撒着偏茶色影子的昏暗卧室。



榻榻米、橱柜、桌子、一架。然后还有盯上摆放着校内音乐竞赛上获得的盾型奖章,里头放着漫画、乐谱、课本的小型书架。



里面还是跟平时一样,但就是存在着某种异样感……究竟是什么?



空气不一样,味道不一样,气氛不一样。不,我已经知道那些不一样了,可是不止这些,还有某种好像气息一样的……就像是漆黑的活动室里有大虫子在动的时候所感觉到了,肉眼看不到的,微弱的……



「……」



忽然,我看到白色的东西掉落着。



房间的角落里,榻榻米上,就像碎纸一样的陌生东西忽然进入视野,吸引了我的眼球。



在窗子下面的位置,呢东就像从窗帘里头落下来的一样漠然地掉在那里。



那东西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颜色与房间中暗淡的景色格格不入,白得十分突出的,小小的————



「………………!!」



嗙!!我用力关上门。



我想都没想就离开了房间,就像顶着房门一样依旧把手放在门上,眼睛张得大大,屏住呼吸,当场僵住。



我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噗通、噗通、噗通,就像闹钟一样。



我紧张得汗水要喷出来。隔着一扇薄薄的门,那头的时间已经冻住。



在屋子里,有樱花的花瓣。而且慢慢的全是樱花的存在感。



怎么回事!?不,搞懂的只有一件事。



我的家被发现了。那个“樱花”找到了我的家,魔掌已经伸到这里来了。



我已经不能再回这个房间了。



不想相信的心情,怀疑的心情,温吞的想法,全都被彻底吹走。那一切全都不过只是把视线从自己看到的东西上移开,因为怀疑而当做没看见,对不安视而不见而已。



我的本能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那段记忆』是正确的,我是『能感觉到的人』。



到了这一步,我再要对一切漠然处之,抱着所谓的常识住在这间屋里,我迟早也会失踪。本能已经摆脱理性,理解了这件事。



「………………哈……哈……」



我就像喘气一样吐着气。手就像要往里推一样依旧放在门把手上,维持着这样的状态拼命思考。拼命思考着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到。



这种事情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自然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求助…………



求助…………?



………………







「太好了……找到了……!」



「……?」



女孩那头及肩的茶色齐发摇摆着,讶异地朝站在路上气喘吁吁的我转过身来。



「咦?是樱花姐姐?」



她就是在小学附近救过我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孩子。我想起了她,抱着一丝希望在我们曾经相遇的小学周围来回跑。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发现了她的背影,然后跑了过去,向她搭腔。



「我在……找你。我、想让你、帮帮忙」



「找我?」



我一边喘气一边说。女孩听到我的话,有些纳闷。



但是,她摆着一副吃惊的表情凝视了我片刻之后,表情立刻僵硬了几分,向我走过来。



「……是樱花先生么……?追上来了么?」



「你知道么!?」



我大吃一惊。



女孩子轻轻颔首,向我伸出手,从我胳膊下面钻过,绕到我的背后,从我的头发里拈出了什么。



那是小小的白色东西。



「樱花花瓣……!!」



「一模一样,被追上了呢……」



女孩凝视着花瓣说



「跟到家里去了么?那他会来的。会黏上许许多多」



「拜托了……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在夕暮之下的住宅区路上,我毫不在意被外人听到,向少女苦苦央求。少女想了一会儿,然后抓起我的手,说道



「姐姐,去樱花先生那里吧」



「咦?」



我吃了一惊,禁不住把手收了一半回来。



「为、为什么……」



「没关系的,有我在呢」



然后少女抓住了迟疑的我。



「有那么多的樱花,那里是特别的。跟我在一起的话,姐姐一定也能遇到的」



「遇……遇到?遇到什么?」



「魔法师」



少女如此说道。



我一头雾水,就像那个时候一样,被少女牵着手,走着那时相反的反向,被带去了小学那边。



6



樱花落在日暮时分的小学中。



现在不管在哪儿都能看到樱花飘落的样子,正是盛极而散的时节。在黑压压的乌云天之下,白色的花瓣从硕大的樱花枝桠落下的情景,悄无声息地铺满我的视野,翩翩摇曳,甚至静静地看着它都会感到眩晕。



哗唦哗唦,哗唦哗唦。



好一幕安静而美丽的情景。



然后……也是可怕的情景。



在无风的空气之下,校庭之上,然后还有围网外头的人行道上,地面就像下了雪一样被花瓣完全覆盖,就像装满水一样变得全白。



然后。



「……没事的」



「………………」



我被女孩拉着手,站在此情此景之中。



在风中吹不散的花瓣,已经将周围的地面彻底覆盖,能当做立足的“岛屿”几乎所剩无几。即便如此,我还是和少女手拉着手,畏畏缩缩地站在能看到樱花的地方。



樱花哗啦哗啦地散去,静静地落在校庭之上。



在围网那头,仿佛要将世界压碎一般的厚实阴云之下,那株吃人的樱花通体蒙上一层阴影,却又有纯白的花缭绕,凝重地耸立着。



「没事的。现在什么都不会做的」



「……」



我无言以对。



樱花只是静得毛骨悚然地伫立在我面前。



可是我十分不安,感觉马上就要沉下去一样,双脚发软。我感觉就像踩在薄冰上面,就像站在浮在水上的板子上面,紧紧地握住少女的手。



「没事的。现在什么都不会做的」



「……」



感觉身体只要稍稍放松脚下就会摇摆起来,身体在微微发抖。



樱花在头上静静展开着枝叶,现在特别安静,但我感觉到,那是屏气慑息窥伺破绽的安静。



站在下面我周围视野所及的地面之上,原本凹凸不平已经被花瓣堆得难以分辨,变得一片纯白。光是注视着整面染成全白的表面起伏波动,便像是站在船上一样,平衡感渐渐地被打乱。



整面的……



白。



白。



白。



视野摇荡。在摇荡的视野中,白色的水面波动起伏。



在紧张与眩晕之中,我已经无法思考。



视野中,脑袋里,都渐渐变成全白。



「——————」



忽然,在白色之中看到了黑色的东西。



厚厚堆积将地面整面覆盖的樱花花瓣正中央,能看到鼓起了一个黑色的小山。



————那是什么?



我脑子空白,茫然地看着那东西。



然后,我跟那东西四目相接了。那东西有眉毛,有头发。



那东西把张开着空洞的黑眼睛,静静地,无为地盯着我。那东西就像从堆起的樱花中长出来的一样,是只有鼻梁一样的孩子头部。



「…………………………!!」



一阵恶寒爬上我的背脊。



「……不可以看」



「…………!!」



我的手被紧紧握住,我也紧紧回握住那只手。



即便我拼命地想要移开视线,然而最多只能将其驱赶到眼角。我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连眼皮都没办法眨一下,我非常害怕从“那东西”之上完全将视线移开。



「………………!!」



那是什么?为什么在那里?



我为什么……为了什么,要在这里做这种事情?



在意识几乎快要断掉的视野之中,孩子的头部就像从水中窥视,又像飘在水上的头颅,只露出上半部分。



「…………………………!!」



冷汗喷了出来,身体开始发抖。



而这个时候,那显然不属于正常人类……不,不属于活人的睁得大大的而空洞眼睛,在花瓣的之中用视野的一个角落,直直地,就像打湿的玻璃珠一样对着我——————



「————那个————是被抓走的孩子」



砰!!我的心脏,我的全身,剧烈地弹了一下。



「噫……!!」



忽然毫无征兆地从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禁不住向那边转到一半停了下来,只见视野的一头神不知鬼不觉地,连脚步声都没有便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身影。



他站得离我太近,黑色的风衣削去了我视野的一端,感觉就像照片从一端烧毁了一样。



那黑暗连同眼球一起削掉了我的视野。那件创造出这片黑暗,将我视野的一头盖住的长长风衣,颜色绝非通常的黑暗,而是非常深邃而复杂的……打个比方吧,夜色这个词比较合适,是种防御要将人的意识吸进去的异样颜色。



然后可以看到————载于黑暗之上的白色,白的过分的侧脸。



能分辨出他似乎戴着眼镜,也看得出他的容貌标致得令人胆寒,然而却给人一种非常模糊的印象,就是那样的容貌。



然而无关乎他那恍如幽灵一样形象,他的脸上存在着唯一一处鲜明的部分。



男人在冷笑。



『他』的嘴就像割开的一样,扬成新月的形状,正在冷笑。仅有这部分是明确的。



「……那是残骸。那是被抓走的孩子的残骸,或者可以称作残像」



『他』用仿佛消融在黑暗中的声音对浑身僵直的我,就像说悄悄话一样讲道。



回过神的时候,孩子的头部已经看不到了。就像刚才的都是幻觉,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取而代之,感觉散落在周围的阴影变得非常浓重了。



「是魔法师先生哦」



我听到少女的声音。可是我已经完全没有余力去听少女的回答,去看少女的样子了。



这就是,魔法师?



我对那名少女的话感到恐惧。这————不是人类。拥有这种气息的东西,不可能会是人类。



「就这样听着吧。就来说说这株樱花对你的『愿望』吧……」



『黑暗』站在僵硬我的身旁,说道



「这棵樱花————染井吉野无法生下孩子,所以要抓走人类的孩子」



「………………!?」



那是比少女以前说过的话还要具体的言语。怎么回事?『他』说的话,不断地传进陷入恐慌的我的耳朵里。



「你知道么?这个岛国之上生长的几万株樱花大部分是叫做染井吉野的品种,这个品种全是通过嫁接繁殖的同一棵树」



「!?」



「相同的东西之间无法生下孩子,因此大半的染井吉野生活在周围只有同族的地方,有着在无子的状态下度过岁月,最终腐朽的命运」



『他』无比昏沉地说道。



「除却人类这样扭曲的品种,对一切生物来说,拥有孩子是必然的事情,这是最根本的夙愿。然而染井吉野却无法实现这个夙愿。相同的东西直接能够产子的概率微乎其微,而且就算产生了极少量的孩子,也全都无法萌芽便会死绝。



染井吉野就是扭曲的人类之手制造出来的扭曲品种。于是因为人类这样的行为而无法产子的樱花,被种在校舍旁来祝福人类的孩子,一边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畸形孩子逐渐死去,同时看着人类的孩子们茁壮成长。久而久之,一部分染井吉野开始嫉妒、憎恨人类,这又有谁能够责备它们呢?所以,这棵樱花要抓走人的孩子。它在诅咒着人类与自己,最终化为妖物」



「………………!!」



『他』咯咯声冷笑起来。这番话让我受到了很大冲击,但我并不会因此妥协。



「可……可是……」



我好不容易把话挤了出来。



可是就因为这样,所以要我接受死亡么?而且还要接受小小年纪就被杀害的好朋友千鹤子,还有那个男孩的事么?要我放弃么?



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害怕得身体僵硬,说不出更多的话,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在心中大喊,我不想死,我无法接受。听了那番话,我不是不同情樱花的立场,但因此就让我接受这一切,简直岂有此理。



「……你说的当然很对,你不需要接受。你要对樱花的愤怒与憎恨,又有谁能够指责呢?」



『他』就像读出了我的心声,说道



「那是人的业障。践踏其他所有的人感情,蹂躏弱者、无法言语者,乃至动辄蹂躏自身也要推行的『愿望』,正是人类的业障」



「……!」



「而『我』乃那种『愿望』的守护者」



『他』对着僵住的我,咯咯声笑起来。



「来吧,仔细想想吧。沉睡在你内心深处的『愿望』是什么?你应该拥有着比想要得救更加强大的真正心愿。你————真正想要怎么做?」



『他』询问、戏弄、试探,然后缓缓探出身子——————让黑暗吞噬我的视野,同时用发粘的视线紧盯着我的脸。



………………



…………



7



哗唦、哗唦,樱花在校庭中悄无声息的飘落。



暮色完全暗了下来,时间接近晚上。从背后的停车场混进学校院地的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樱花树,脚踩在运动场的土发出声响,朝着樱花飘落的景色一步一步默默前行。



我的鞋子发出吱、吱的声音。



空气淤塞。头上云快要下雨一样非常厚,因此校庭就像夜幕降临一样漆黑一片。我带着比周围更加黑暗的心和眼神,朝着游离于黑暗之外绽放着白色的空间缓缓走去。



「………………」



我的右手拿着刚刚从家里带出来的锤子。



然后同在左手之中,还有一根焕发着黑光得到大铁钉。



这颗钉子是那个『魔法师』交给我的。



而我带着这颗钉子,以及酷似这颗钉子绽放着黑光的嘿浊觉悟站在这里,向樱花树接近。



————真正想要怎么做?



这是『他』当时问出的问题。



而我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无法原谅那颗樱花。



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注意到了。这才是我真正的感情。



这份感情跟难以置信的『那段记忆』一起压抑在我心中。



碍于那些大人还有常识不得不去压抑的『那段记忆』,在我自身的怀疑之下以前在我心中都并非真实,因此那份跟感情在我心中也并非真实。



但是,当我认定那段异常的『记忆』就是真实的时候,感情的盖子也同时解开了。



好怕……!



好悲伤……!



没天理……!



不可饶恕……!



随着我对『那段记忆』的真实感一并涌上胸口的那些感情,我总算察觉到了。最终,我在心中以名曲的语言叫喊出来。



把千鹤子还来……!!



我的悲伤和丧失感,叔叔婶婶的悲伤和丧失感……喷发而出的所有思念和感情灼刺着我的胸口,同时我将我的憎恨喊了出来。那个『他』朝着那样的我,从夜色一般的外套中伸出手,将手中握的铁钉递到了我的面前。



「————你知道么?妖物害怕尖锐的铁器」



「………………!」



「剩下的,你就遵从你的『愿望』吧」



然后,我————朝那根铁钉伸出手,将它抓住。



「………………」



就这样,我站在了这里。



我已经知道我该做的事情。对不合理的愤怒,对恐惧的反抗,然后还有迄今十年间一直压抑的悲伤、愤怒、憎恨喷发而出,填满我的胸口,黑暗而炙热地灼烧五脏六腑。



我用充满憎恨的昏暗眼睛,在夜幕之中瞪视那株“樱花”。



我一边瞪着“樱花”,一边向前走。我的脸绷得很紧,表现出甚于憎恨的恐惧。



我好怕,但我若是什么都不做,迟早会被“樱花”杀掉。



我为了得救,然后为了活下去,我要跟那棵“樱花”对决,干掉杀害我好友的敌人。我为了与超越人类智慧的“樱花”战斗,如今穿过运动场,向校庭的“樱花”靠近。



向着樱花……



向着脚下踩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在地面上积起的樱花花瓣靠近。



然后,我一边走一边用什么也没拿的左手伸进裙子鼓鼓的口袋里,将里面的东西抓了出来。



随着微弱的蛰痛,只闻哗啦一声,抓出了无数铁钉。



那些并不是右手拿着的大铁钉,而是从放在家中的,已故的祖父的工具箱里连同锤子一起带出来的,普普通通的铁钉。



我盯着“樱花”直直地向前走,将左手抓住的一把铁钉低手向前抛出。



呯铃



我扔出的钉子发出清脆的声音,散落在我前方,铺出一条路。



铁钉应声掉在将凹凸不平的坚硬地面满满覆盖的樱花花瓣之上。钉子在柔软的花瓣上泛着哑光,没有沉下去。



「………………」



我沉默不语,表情紧绷,但我还是一边继续向前走,继续从口袋里抓出铁钉,抛出去。



呯铃



钉子应声散乱在樱花之上,连成一条线。



我一边盯着没有沉到樱花之下的钉子,不停地让脚动起来,向前走————然后我把脚伸向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上,带着转瞬间的恐惧,朝着被藏了起来,已经不知道下面究竟情况如何的地面,带着全身的重量连同扔在花瓣上面铁钉一起直接踩了下去。



「………………!!」



噶吱、



层层累积的柔软花瓣、钉子还有下头地面的触感应声传到我的脚底,踏实。



「…………」



行得通。



妖物害怕铁,确有其事。连我自己都非常清楚,我的脸在踩到花瓣上的那一刻所感到的恐惧与紧张,以及跨越过去之后的欢喜与兴奋之下,已经绷得极度扭曲。



我要在屹立在夜幕中的巨大樱花树上,钉上那只大铁钉。我要消灭敌人。



我凭着这唯一的感情先前走。然而,随着在樱花花瓣上逐渐接近,我感觉皮肤上、脖子上伴随着寒毛根根倒竖一般的感觉,渐渐冒起鸡皮疙瘩。



「………………」



就像空气突然加重了似的,身体拒绝前进。



֨



我感觉到令感官轧轧作响的强烈敌意。伫立在黑暗暗中的樱花树,还有雪一样纯白的一层层堆起来的花,按理说此乃如梦如幻的景色,然而现在怀着强烈的敌意,释放出非常可怕的气场,在我眼前扩散开来。



那敌意无比平静,美得令人胆寒。



美丽的景色本身寄宿着强烈的憎恨,一直盯着它的话灵魂就会被它吃掉,心就会被它摧垮。这样的情景,带着强烈的压力在我眼前铺开。



「………………!」



但是,我不能输。我无法原谅。



我凝视着全白的地面,喘着粗气,不停向前走。



在这纯白色的举世美景之中,沉着小孩子的尸体。我靠着铁钉铺成的路,将刷成全白的视野对着下方,在令人讨厌令人胆寒的白色世界中先前挺进。



哗唦、



在脚下铺开的正面之白中,前进一步。



在这个如同整面飘着樱花花瓣的平静水面一样,令人丧失平衡感,令人发晕的世界中,前进一步,再前进一步。



前进。



向前。向前。



朝着那株“樱花”。



随着每一次脚步,被花瓣染成纯白色,已然极为单调的单色视野向前,向前——————



忽然,视野的一角出现了一颗小孩的头。



「——————!!」



心脏顿时狂跳。鸡皮疙瘩顺着皮肤往上爬。



在一边盯着脚下一边前进的单调的视野一端,小孩子头部的上半部分从堆积的花瓣之下冒出来,大大地张开死后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地从樱花花瓣之下长出来,直直地盯着我。



「………………!!」



我的双眼惊讶地张大,无法眨动。



在眼睛都眨不动的可怕紧张感中,我将绷紧的视线强行固定在前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再次迈出一度停止的脚步。



哈—……哈—



不要去看。



不要对上眼。



坚持下去。



我拼命地看着前方向前走,这个行为渐渐夺走我自身行动的现实感。



眼前的景色一片纯白,缺乏现实感。走在这片景色中,感官开始模糊。



身体感官渐渐消失,平衡感渐渐丧失,没过多久,我的每一步好像都走在纯白的眩晕之中,视野和脚下都变得很不稳定。



就像是在暴风雪中行军,快要冻死一样。



就像是在梦境中行走一样。



滋噜、



晕晕乎乎的视野一头,又看到渺茫雪白的地面上长出一颗孩子的头。



孩子的头只有上半部分,皮肤是死人的颜色。没有看着任何东西的浑浊眼睛张得大大,分开覆盖地面的花瓣冒出来之,直直地投向我这边。



滋噜、



又冒出一个。



我毫无感触地将这番情景纳入视野,向前走。



他们的容貌发型各不相同,但皮肤都是死人的颜色,都是小孩子脑袋的上半部分,都大大地张着眼睛,从积着樱花的地面冒出来,直直地盯着这边。



滋噜……滋噜……



然后那些东西在茫然发白的视野中数量不断增加,在只对着前方的视野边缘纷纷冒出来,用已死的眼睛远远地对着这边。



已死的孩子的头数量超过十个,超过二十个,将视野边缘占得满满当当。



我在飘落的樱花之中,在花瓣堆起的白色地面上,在无数空虚的视线之下,只是淡然地、淡然地继续向前走。



摆着僵硬的表情。



握着铁定和铁锤。



心中只怀着一个灼刺般的念头。



在几乎埋没地面的已死孩子的头部之间,只是淡然地、淡然地、淡然地、淡然地——————



「…………………………!」



然后,发出哗唦一声,我的脚步最终停了下来。



我到达那颗“樱花”了。我到了枝叶下面了。树干,就在我的脚下。



就是那颗抓走许许多多的孩子,把孩子们沉在花下的“樱花”。



对于好不容易到达这件事,我完全可以有所感触才对,然而我已经连抬起头仰望它的余力都没有了。在强烈的紧张与恐惧之中,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去想任何事情。



我依靠着少量的铁钉站在这颗美丽雄伟的异形古树之下,无数孩子的头从彻底掩埋周围大地的花瓣中生出来,将我团团围住。



被无数双已死的视线包围着,我已经没有任何余力。



我只是一边驱策着几乎被紧张感压垮的肺脏如同喘息般呼吸,一边激励着心中的愤怒,将泛着黑光的大铁钉换左手握持,将尖端顶在树干上。



接着。



「唔!!」



哐!!我将挥起的锤子,奋力地朝着钉子屁股砸了下去。



乒地一声,铁与铁子相互撞击的尖锐声音震天价响,随着传到受伤的冲击,长长的大钉子的末端楔入“樱花”的木质,钻进树干里。



这一刻……



轰、



犹如暴风般的敌意与痛苦,在空气中爆发性地膨胀起来。



「……噫……!!」



肌肤感觉正被愤怒与敌意拍打着。痛苦与恐惧涌了上来。



我身体发软。那是荒唐透顶的感情奔流,是足以充满空气的感情爆发。其密度和规模之可怕,就像数万人的群体被恐惧所驱使,陷入恐慌状态时所发出的那种吞噬大地的感情洪流。



那棵樱花恐怕积攒了百余年的憎恨,化为妖怪,而这便是它散播出来的恐惧与愤怒。



我在极近的距离之下暴露在这股集中起来的感情之中,承受着这份歇斯底里的恐惧,在那种忍不住让人放声大叫的恐惧与焦躁的驱使之下,再度扬起锤子,使出浑身的力量再一次砸在铁钉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乒!!



瞬间,风像发狂了一样的席卷周围。



「!!」



那就像是把钉子奋力地钉在了人的身上,人声嘶力竭的惨叫,胡乱挣扎,恐惧、痛苦、憎恨混成的风爆发性地疯狂大作。然后引发这个现象的大铁钉,也相应地割破了木质纤维,已经进去了一半。



枝叶被风折磨着,就像人在满地打滚一样胡乱摇摆。



激烈摇摆的枝叶如同乱抡手臂的人,在混乱与恐惧之中,已经无法判别究竟是枝叶被风吹动,还是疯狂摆动的巨大枝桠掀起的这阵风。



乒!!



接着,在错乱与惨叫之中,第三次响起来。



我忘我地奋力挥下锤子,随着尖锐的声音,铁钉进一步埋入树干之中。



这一刻————



所见之处一片白色世界中,突然之间就像投入了染料一样,混入了大量的“红”。



「!!」



视野变红。埋在周围的大量“孩子头部”在第三次将钉子打入的那一刻,开始从脑袋、从耳朵、从眼睛里流出大量的血,将他们的皮肤还有地上的花瓣统统染红。



脑袋碎裂,眼睛破溃。



然后,本来只是静静地长在花瓣上的“孩子的头”,就像在那一刻开始时间流动了一样,好似漂浮在池子里的大量果实,时而上浮,时而下沉,时而被冲跑,时而相互碰撞。



那些“孩子的头”就像在黏液中一般慢慢改变角度,慢慢滚动,之前看不到的部分露出水面。



每当那些部分浮现,变成深红血池的嘴、眼窝、裂开的伤口之中,都会流出乌红的血,让红色在白色花瓣的“水面”弥漫开。



「………………!!」



我两眼一直大大张着,干得泪水都要流出来,站在原地用不动。



「…………………………………………!!」



牙齿剧烈地打着哆嗦,噶嗒噶嗒的声音从我抽搐发僵的嘴里传出来,在脑颅内回响。



然后——



滋、



眼前,刚刚打入钉子的树干中,也流出了一道血。



这一刻,我所有的勇气、气力、精力,都已彻底耗尽。



「噫…………!!」



只闻一声钝响,锤子从我手中滑了下来。



沉重的锤头掉在地上,砸到了被樱花花瓣覆盖的地面,然而在锤柄倒下去的那一刻,只闻噗通一声……锤子沉了下去,就像被铁质的锤头往下扯一样,就这么完全沉入了花瓣之下。



「噫…………噫……噫……!!」



我向后倒退。花瓣在鞋底与砂砾之间被磨碎。



我来回张望,只见数之不尽的孩子的头在“樱花”周围时沉时浮,大量被砍下来的孩子脑袋就像被倒进池子里一样,血染的樱花花瓣化为鲜红色的水面。



白色,已经只剩下头顶上残留的花,以及撒了钉子的脚下。



如今只有我现在踩着的地面,以及背后用钉子铺成一路延伸到这里的狭窄道路,残留在地狱图景之中。



「噫…………!!」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的心顷刻之间被恐惧所吞噬,好想逃离这里。



可我的脚不听使唤,连迈出去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在狭窄的立足点上看着这片漂着孩子脑袋的血海。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



我一步也动弹不得。



一个孩子的脑袋,孤零零地飘在我眼前的水面上。



那是一个年幼女孩的头部。她闭着眼睛,飘在我的脚边,当我的视线与少女闭合的眼皮对上的那一刹那,图像在脑中完全对上了。



「!?」



是千鹤子。



背上窜过一阵恶寒。在血海之中,千鹤的脸还是跟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就像还活着一样挂着美丽、安详的表情。



「……千鹤子!?」



我向她大叫。



她就像是睡着了……我甚至感觉如果现在伸出手把她拉上来,说不定还有救……她的容貌就是保持着如此美丽的状态。



近乎疯狂的强烈感情涌上心头。她在我眼前消失,令我追悔莫及……如果能够重来,我恨不得立刻重来一遍。



「千鹤子!!」



我大声呼喊。



我头晕目眩,瘫坐不起。



但我放声大叫,想要伸出手去。



「现在就、来就你……」



但就在此时。



噼唰、



背后传来一个巨大的树木开裂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清楚,以致我本能地分辨出了它的本质。那是树木的生命倾轧开裂的声音。



「咦……」



等一等。



这棵“樱花”要是死了,这个地方会怎么样?



千鹤子所在的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千鹤子!!」



我连忙朝着漂浮在血海之上的千鹤子的连伸出手,但就在这颗,樱花的花瓣和叶子沙沙一响,犹如倾盆大雨般落了下来——————就像一道帘子在惨叫的我与合着眼的千鹤子之间落了下来,我们被隔绝开来,越去越远。



然后,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感情,我的意识消失了。



………………



…………………………



8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花跟叶子都已消失,我正望着夜空中就像血管一样伸着裸枝的樱花树。



「………………」



我忽然发现,在夜空之下,那颗樱花树下,我正孤零零地久久坐在堆积起来的花瓣之上。在这片被落英淹没的空间中,我一个人孤零零以久久坐着,醒了过来。



世界恢复原貌,周围已经根本看不到那片地狱。



我四下环望,也找不到一丝血迹。眼前的“樱花”树干上,留着我打进去的那根钉子,然而从上面流出来的大量血液,却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



我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总算认清周围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开了个大洞一般的心情残留在我的胸口。



我六神无主地站了起来,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在呼啸的朔风中愣愣地往家走。







……我,回归了日常生活。



从第二天开始,我继续进行吹奏社的练习,新学年开始的之后,又开始普普通通地去上学了。



在那之后,我上学又从小学前面走了。



发生了那样的事,在平静下来之前根本不想往那边走,但我心境调整的非常快。新学年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换回了原来的线路,从小学门前走了。



这跟以前不一样,并不是因为樱花的季节已经过去。



就算说大话,我也不会说这叫做坚强。而此时的我对樱花盛放的季节再次到来的期盼,便是印证。



我要救千鹤子。



如果办得到,我想救她。



这份渴望与后悔,在那之后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里。



那颗“樱花”枯萎了。别说是开花了,连叶子都不长了。



再后来,小学里的百年樱一夜之间叶子掉光枯死的话题,在镇上的人们中间流传了一段时间。



但是,我不曾放弃。



我不会放弃。



不管历经多少岁月,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这棵樱花会复活,当时候我就能够救出千鹤子了————



当我每天从那棵樱花树旁路过的时候,我都会怀着这份期待。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



我再次迎来樱花盛放的季节。



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从樱花树旁走过时,我能感觉到堆起的樱花花瓣中有空虚的视线直直地向我投来,能够看到人的脑袋。



人的脑袋只有上半部分露出来,用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死人眼神,静静地凝视着货在这个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生者。



此时我就会想。



——樱花树下埋着人。



——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不断死去,一边望着人类的孩子不断成长,抓走人的孩子。



我一边看着被抓走的孩子的残像,一边心想



——抓走这孩子的这颗樱花树下,应该是和千鹤子所在的那棵樱花下是相连的吧。



……我,今年也在等待着樱花。



那颗百年樱总有一天会复活,让千鹤子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