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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灰姑娘(2 / 2)




所以「乖孩子」灰姑娘只能保持沉默;「乖孩子」又「认真」的夕子只能保持沉默。



夕子将风乃口中的话当作契机不停地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扑通一声掉落胸口。灰姑娘只能一味等待爸爸察觉、等待仙女现身帮忙。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个绝望的结论,但夕子和灰姑娘不一样,她至少还有时间。不同于马上就要开办的舞会,夕子距离高中学力测验还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在这段期间,她可以等待爸爸察觉、等待仙女帮忙,或是自己亲口向爸爸表达目前的窘况,她还有等待这样机会和决心的时间。



夕子认为──如此一来,就能忍耐了。



如此一来,夕子就能不再流泪,忍耐她终于发现的不合理生活。



只要能接受现况或有目标的话,「认真」的夕子便能发挥她擅长的忍耐。从那天以后,夕子就不再哭泣了。



自从夕子的升学规画被轮番斥责后,妈妈和姊姊的刁难变得越来越无情。



不知道是不是仆人先前说出了不知分寸的话,妈妈开始命令夕子做比以前还要劳苦的家事,甚至对她做事的方法也说出许多不曾说过的挖苦。姊姊也开始带著讽刺与否定的口气,对夕子做的家事、学业、读书等事都逐一批评。



「懂吗?就算你会读书,也没办法生活。」



或是──



「做那种事根本白费功夫,还是你只是想讽刺我?个性真差。」



她每天都被迫承受这些话语。原本以为妈妈只是说话比较直接,以为姊姊只是爱耍任性,直到现在,她更明确地发现,这全都是瞧不起她的言行。



有如针毡,又如沾满了灰尘的床铺。



母姊俩为了不再让夕子抱持与身分不符的梦想,轮番摧毁她的心。



但是,夕子不再诉苦,只是默默地生活。她无法像以前一样不知情地绽放笑容,她觉得难受,但也不会再去承受足以让她哭泣的打击了。



从旁看来,她像是放弃了。



但是,夕子并没有放弃。她只是扼杀自己,拚命地忍耐。



要忍耐,等待机会到来。每天按照妈妈的命令,一边默默地做家事,一边侧眼看著整天玩乐度日的姊姊。



她假装自己放弃,等爸爸打电话回家时,再让爸爸察觉到不对劲。



忍耐、忍耐,花点时间,培养自己亲口表达窘况的决心,好好思考诉苦时要说的话。为了「那个时间点」得好好准备。当她下定决心后,不论妈妈和姊姊对自己多么苛刻,给自己多么不合理的待遇,她都能当作是为了迎接「那个时间点」的粮食。



越是难受,越能喂养决心。



心里越是难过,爸爸越容易察觉到问题。



夕子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这样的态度让她的反应看起来变得迟钝,妈妈和姊姊的刁难也一点一点地增加。但是,刁难就像是替夕子内心的炉灶添柴,让酝酿决心的她满身是灰,静静地等待。



当她忍耐的决心快要动摇时,她会在深夜去那座公园。



只要去了公园,一定会发现风乃的身影,风乃对她说: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风乃不肯定也不否定夕子的决心,当夕子与引导她下决心的风乃对话后,她就得到了力量。与风乃对话时,夕子可以窥见风乃在话中的暗示,令她涌起继续完成决心的活力。



那活力并非大火般的热情,而是安静、低温、慢慢燃烧的火焰。



那是将姊姊和妈妈的刁难化为燃料的低温火焰。而风乃说的话,具有让火焰在内心的炉灶复苏的力量。



「如果我做出正确的行动,或许就不会遭受到这种待遇了吧。」



有一次,夕子脱口这么说,风乃也回答:



「我不知道正确解答,但能收集间接证据。」



「间接证据?」



「这个嘛……举例来说,你的名字由来是什么?,」



「咦?我记得是因为我在傍晚出生……」



「你姊姊的名字是?」



「……琉璃佳。」



「真是显而易见啊。我不认为从一出生就受到如此差别待遇的人,能做出你所说的正确选择。」



万事皆是如此。



风乃的话,轻易挖出夕子从没思考过的事实。



她看起来并不欢迎夕子来到公园,但会迂回却明确地为夕子的烦恼找出解答。夕子虽然成绩好,头脑却不如风乃灵活。夕子认为,如果读那所女校的人都必须像风乃一样思绪清晰,那她铁定考不上。



「你真聪明。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这和头脑好坏无关,我只是经常用这种方式思考。」



「难道说,如果不能像那样思考,就无法考上○○女中吗?」



「刚好相反。整天思考这种事是无法妥协进入名为学校的鸟笼,这根本不算聪明。」



「……你为什么不再去上学了呢?」



「因为我的朋友死了。」



「咦?」



「正确来说,是因为我看见朋友死了。既然大家最终都会迎向死亡,没必要勉强自己适应那种环境。我只是这么想罢了。」



「咦……你的朋友死了吗?为什么……?」



「……我问你,当你看见我以这身打扮在深夜中走路时,不觉得恐怖、毛骨悚然,或是诡异吗?」



「咦……?」



「我之所以打扮成这副模样,走在夜路里,是因为我的心已死。这身衣服是死亡的装扮。会在夜里走路,是因为死人在白天走路很痛苦。你当时为了想活下去才哭泣,对吧?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再见到我。我看见你因痛楚而难受,才会出声向你搭话。如果你现在觉得心情轻松了,最好别再来这里。虽然你会赞同我说的话,可是,会深深地点头同意我说的话的人,全都是心灵某处已死,或是想粉碎一切的人。」



「……」



夕子有时候听不懂风乃的话中之意,风乃有时候会说出像这种试图远离她的话语。



只是,风乃的态度淡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对此感到困扰。



而夕子也毫不顾虑地继续前往公园。不知不觉间,她已醉心于这位名为风乃的少女。



4



夕子持续过著新生活。



白天,她忍受妈妈和姊姊的刁难。她深信,只要她遭到越凄惨的待遇,爸爸就越能够察觉不对劲。当她觉得难受时,就在晚上前往公园,与风乃见面谈话。只要和风乃说话,她又能得到心灵上的力量,继续忍耐下去。



这是夕子新的日常生活。



这样的生活暂且持续了一段时间。



但是,某天,当夕子不知道是第几次趁著深夜外出,和风乃见面后的归途中,她突然在夜晚漆黑的路上,被一名陌生男子搭话。



「喂,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去见一位穿著黑色衣服的女生?」



从公园回家的漆黑路上,夕子与一位骑著脚踏车的年轻男子擦身而过。



那位男子横越夕子的前方时,突然停下脚踏车,向她说话。



夕子的心揪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在深夜的路上遇到行人,又是被一个男人搭话这件事,让夕子剎那间全身僵硬,胆怯起来。



男子询问的内容也说中她的行为,简直就像刚刚被监视似的。当夕子理解到这不寻常举动的瞬间,立刻后悔停下脚步。她感觉到生命有危险,背后窜起一阵寒颤。



「……!」



「你见到了吧?那个女生。」



面对因为害怕而站立不动的夕子,男子又重新说了一次,他的眉间深锁,双眼好像在瞪人。夕子的心脏像是打鼓似地跳动,跨在脚踏车上的男子站在畏缩得动弹不了的夕子面前,用沉静又恐怖的表情,盯著夕子不放。



他是位身形纤细,年纪看起来大约是大学生的青年。发型仪容毫无不洁之处,面貌看起来也不坏,但他盯著夕子不放的双眼,总令人觉得很阴郁。



什么?



什么?这个人是?



夕子起了鸡皮疙瘩,紧张感用力揪著她的胸口。在充斥著紧张与黑暗的几秒沉默后,盯著她看的男子又再度开口:



「让你害怕真是抱歉。但是,你最好不要再去见那个女生了。」



他这么说道。



「咦……?」



「就是那个女生啊,时槻风乃。」



男子开口对惊讶的夕子说出风乃的名字。夕子因为紧张而僵硬的思考还来不及产生疑问,男子又以认真的表情继续抢话:



「如果是我搞错倒还好,但如果你已经见过她,今后别再和她见面了。」



「咦……什么……?」



「和她扯上关系的话,会有人死掉。『因为她是个死神般的人类』。」



「!」



那沉重的口气像是在警告或劝说,语气沉静却强势有力。从这位青年口中说出了风乃的名字,以及与风乃有关的告诫,让夕子感到一阵混乱,当她理解青年的话中含意,反而从心底涌现一股怒火。



夕子几乎是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为了他人的事而生气。



「……你在说什么?而且,你又是谁?」



夕子说道。稳重的夕子可说是第一次用凶狠的语气说话,她边说边慢慢地拉开与男子的距离。男子见状却也不打算移动身体,只稍微摆出费解的表情,回答夕子的疑问:



「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他报上姓名。



「……森野先生,你要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只希望你别再去和那个时槻风乃见面了。记得这点就好,如果不希望有人死掉的话。」



男子又重复刚刚说的话。夕子的眉间紧皱,她瞪著男子再度往后退说: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那么,再见。」



「……等一下。」



为了留住准备逃跑的夕子,男子从放在脚踏车篮子内的背包中拿出笔记本和笔,快速且潦草地写下一些内容,并撕下页面。



「这是我的联络方式,你至少收下这个,收下后就回去吧。」



男子说完后,伸长手把写著姓名和电话的笔记纸递到夕子的眼前。



「……」



「我什么也不会做。」



听到对方说收下就能回去,夕子踌躇了一下,她盯著男人的脸,惧怕地伸出手。紧张之余她用指尖夹著纸,像是抢夺似地拿起笔记纸后,又赶紧拉开双方的距离。



夕子紧张到甚至感觉肋骨一阵疼痛,男子没有试图往前缩短距离,也没有做出诡异的动作,只是老实地将笔记本放回包包里。然后,男子看著依旧警戒并紧盯著他的夕子,用认真的表情说:



「如果觉得有什么诡异的事,就联络我。」



「……」



「我会帮助你。特别是当你想死的时候,或是要杀人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夕子直直盯著满口不知所云的男子,缓缓地拉开双方的距离,准备离开现场。而男子依然只是跨在脚踏车上,看著距离越来越远的夕子。充分拉开距离后,夕子立即转身奔跑,背后有个声音对她叫喊:



「知道了吗?和她扯上关系的话,会有人死掉。我没有骗人!」



夕子装作没听见,像是要挣脱什么似地拔腿狂奔。



「『我的家人也已经死了』!」



「……!」



夕子奔跑著,用尽全力在深夜中逃跑著回到家中。



怎么回事?



那个男的是谁?



和风乃交谈后得到的力量,在那天全都付诸流水。那种陌生男子说的话根本就不值得一听,她试图忘了对方说的话,但实际上,男子的忠告以及警告不停地在她脑里盘旋。



毕竟连风乃自己都曾说过一样的话。



和风乃扯上关系的人会死。这是什么意思?夕子在意到无法从心底抹去疑问,而她也无法鼓起勇气直接询问风乃。她害怕如果听到无可挽回的答案后,可能无法再见到风乃。所以,夕子既不询问,也没说和那位青年见过面的事,装作没事般继续去见风乃。



为了逃避对风乃产生的不安之心。



为了不要察觉自己的不安,她将妈妈和姊姊丢来的恶意化为柴火,继续添到内心的炉灶中,她满身是灰,熬煮著决心之豆。她很擅长忍耐,一边忍受妈妈和姊姊的嫌弃,一边默默地工作,扼杀内心的不安,过著黑暗的每一天。



然后──大约在夕子过著忍耐生活的两个多月之后。



她殷殷期盼的电话来了。



是爸爸打来的电话。



「夕子,爸爸打电话来了。」



夜晚,家里的电话响起,妈妈接起电话不久,板著脸孔递出无线话机后,夕子几乎是扑过去拿走话机,为了远离家人的视线,她还跑回自己的房间。



「喂……喂?爸爸?」



『夕子?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夕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著好久没听到的爸爸声音,几乎要掉下眼泪。



「嗯,我没有生病或受伤喔。」



『这样啊。』



回答爸爸问题的声音,究竟听起来有多懦弱呢?又流泻出多少至今为止的辛劳呢?



『有没有好好念书?不对,你应该没问题。毕竟你喜欢念书嘛。』



「嗯、嗯……」



爸爸顺水推舟问了问题,夕子也直接回答。她原本打算灌注所有情感在回答的口气上,但一切却在听到爸爸因关心她的学业,而用一贯温柔的语气询问的瞬间,内心的情感全都爆发了。



「……没、没问、题……!」



『夕子?』



夕子原本在心底预定好该说什么、该怎么开口,却在一瞬间全面崩毁,她脑内的剧本和情感的堤防一度崩溃,破碎的语言和感情全像浊流般混合,无法再化为其他语句,赤裸裸地从心底吐露出来。当她发现自己是家里的奴仆后的两个月,她不停地忍耐、等待。在等待期间,一切、一切的事件和回忆,全都浸透溃烂,自心底一涌而出。



『夕子……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一端的爸爸发现了异常,询问夕子。



那是担忧夕子的声音,听了之后,计画什么的全都付之一炬。



「爸爸,那个、那个……!」



夕子用像是小孩般的笨拙言语,混著哭啼声,断断续续地表达她现在的状况。没办法念第一志愿学校、被妈妈和姊姊刁难、发现姊妹之间的差别待遇等等,全都用乱七八糟的语句,拚命地说给爸爸听。



爸爸耐著性子聆听夕子混乱的说明。



当爸爸听完诉苦后──



『我明白了。』



他认真地说。



『我会跟妈妈谈,可以把电话交给她吗?』



爸爸这么拜托夕子。夕子怀著连她都不知道是开心、感谢、期待,还是不安或恐惧的心情,用力地回答:「嗯……!」随后马上飞奔出房间,像是塞东西似地,把无线话机交给人在客厅、看见夕子后摆出不可思议表情的妈妈。



然后──



我做到了……!



终于做到了……!



夕子逃离似地离开客厅,跑到走廊,又反手关上门,她一边喘著紊乱的呼吸,一边在脑里重复这两句话。



我终于做到了。她双眼泛泪,全身发抖,呼吸急促,止不住心脏的悸动。



虽然和原本的规画完全不同,但最后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她告诉爸爸了。紧闭的客厅大门对面,传来妈妈歇斯底里的怒吼声,状况开始改变了。夕子被埋在灰里而停止的世界,像流沙一样开始出现无法制止的崩塌。



她听著背后传出妈妈的吼叫声,自己则悄悄地回到房间。她坐在房间的墙壁旁,身体贴著墙,一边聆听心跳声,一边带著祈祷般的心情等待时间度过。那就像是世界崩毁后而撼动的感觉。夕子边感受边乾等,她只能把一切交给爸爸,等待最后的结果。



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过了一小时或两小时,妈妈讲电话的声音仍然持续,从未中断过。



当夕子开始对等待感到疲倦时,她听到妈妈的脚步声,明显不愉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的房间。妈妈没有敲门便粗暴地开门,把无线话机丢到房内的床上,一语不发。



妈妈板著脸,直接离开了。



茫无头绪的夕子只能呆呆地目送妈妈走远,她缓慢地捡起床上的话机,贴在耳边。



「……喂?」



『啊,夕子?』



当夕子出声后,她听见爸爸的回话。当她听见爸爸的声音,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夕子怯生生地询问电话另一端的爸爸。



「那个……怎么样了?」



『啊──我和你妈妈谈过了。』



爸爸回答的声音似乎有点含糊不清。



她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发出那种声音?之后,爸爸用好像难以启齿的口气说:



『爸爸果然啊,不是很清楚状况,所以你自己跟妈妈谈吧。』



「咦……?」



夕子只是这样回答。



爸爸究竟和妈妈谈了什么?爸爸说了什么,又被妈妈讲了什么,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夕子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所以说,爸爸不太清楚状况。』



爸爸用想赶紧结束话题的口气说道。



『抱歉。因为你妈跟我说,根本就不在家的人不要在此时开口说这种话。被她这么一讲,爸爸什么也没办法提了……所以你们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好好谈吧。』



「……!」



听起来闷闷不乐的声音,还听起来像是把夕子的诉苦当作烦人的工作,想要早点结束的平坦声调。



『就是这么一回事。』



听到爸爸的回答,夕子遭到眼前逐渐阴沉的想法重击。



『那……就这样了。你要保重身体。』



爸爸不顾呆滞的夕子,直接挂断电话。



脑中传出「沙──」的一声,夕子震惊得面无血色,拿著无线话机的手无力地垂到膝盖。她跌坐在房间地上,只能呆呆地盯著无线话机。



为什么……?



脑中只浮现出这句话。



她以为只要让爸爸察觉到不对劲,向爸爸诉苦就能解决问题。她如此深信,但一切却被推翻了。先前从客厅传出妈妈的怒吼,那些粗暴的谩骂叫嚣,让爸爸屈服了。



经常不在家这件事,是爸爸心底的愧疚。



大部分的父亲并不介意这种事吧。但是,温柔的爸爸无法忽视这份无可奈何的愧疚。



被愧疚苛责后,爸爸屈服了。



但是,夕子原本一直相信,她原本一直相信爸爸会帮助自己。



难不成──



夕子这么想著。



难不成,灰姑娘之所以一语不发、忍耐一切的理由,就是因为如此?夕子这么想著。灰姑娘和夕子一样,灰姑娘原本相信爸爸会拯救自己,才静静地忍耐。爸爸只不过是没有察觉到问题,只要她做个乖孩子,总有一天爸爸会察觉的,并且帮助自己。或许她就是因为如此深信不疑,像个傻瓜不停地忍耐。



后来,在舞会的夜晚,她一个人流著泪。



爸爸完全没能拯救自己,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在仙女现身之前,她不停地流著泪。



就像现在的夕子一样。



夕子边想边感受泪痕流过脸颊。夕子活在现实世界,仙女并不会现身。



仙女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没有仙女出手相救的灰姑娘,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夕子发著呆,她像个断了线的人偶,呆坐在地上。脑中与眼前尽是绝望。



「……」



然后,有个人正盯著这样的夕子。



妈妈刚才开著没关的房间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著居家服的姊姊站在那,看著怅然若失、流著泪的夕子,还稍微浮现出一点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表情。



「……怎么?你在哭吗?真恶心。」



姊姊开口嫌弃夕子。夕子没有回答,她虽然有听到,但感情的容器已经装满,无法再容纳更多的情感了。



姊姊看著毫无反应的夕子片刻。



双方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段时间,两人依然一语不发。



管他姊姊在不在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夕子的心宛如粉碎成黑色的灰烬一般绝望,她应该不会因为姊姊总爱挂在嘴边的无聊刁难而难过。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



「夕子,我决定要去考○○女中。」



噗滋。



姊姊说的话,像是一把刺进柔软内脏的锐利刀刃,深深埋入夕子的胸口。



「…………咦?」



再度刺入死去之心的诅咒之刃。姊姊对著不由得发出声音的夕子说:



「○○女中。虽然制服既老气又不可爱,我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我现在改变想法了。反正只要不考升学班,我应该进得去。」



姊姊用听起来一点都不愉快的语调说道。



「虽然那是所无聊的学校,但至少能帮我的学历加点分。只好忍耐啰,唉──」



姊姊说完后,看著不禁转头看向她的夕子,哼出一声鼻息后,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



「…………」



夕子全身僵硬。



姊姊说的话深深地刨挖原本已死的心,她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既深沉又恶心的疼痛,彷佛刀刃正来回搅拌著内脏。



姊姊先用反对来击溃夕子,现在又心怀恶意,故意要报考夕子无法就读的志愿学校。难道这是妈妈的意见吗?不论如何,夕子一想到梦寐以求的○○女中,将要让破坏她梦想的罪魁祸首之一的姊姊就读时,就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几乎要反胃了。



「唔……」



胸口正在「燃烧」。



彷佛熬煮著一锅腐坏豆糊般的感受从胸口涌现、扩散。



爸爸的回答破坏了夕子的世界,而姊姊说的话又体无完肤地玷污了一切。无人出手相助,也没有仙女的存在。夕子失去一切,满身是灰的她,内心逐渐扩散发出腐臭的炎热。



啊……



烧灼胸口的炎热。



不快的炎热。不快的冲动。



啊……啊…………



这是夕子头一次感受到的情绪。



就是「憎恨」。这是有一点迷糊的「乖孩子」及「优等生」夕子,第一次对他人不,是对家人、对破坏自己温柔的世界的一切,感到几乎令人发狂的激烈憎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狂的冲动一瞬间爬遍全身,脑内、眼前全都一片空白。



她用全力紧抓自己的肩膀和衣服袖口。手指骨疼痛到嘎吱作响,力量充斥全身到几乎打颤,袖口和胸口的衣服缝线处噗滋噗滋地逐渐扩大、裂开。她打从出生以来从未释放过如此强大的力气,骨头和肌肉都发出惨叫,但也被心底发出的悲戚叫喊声涂抹、吞噬。



她站了起来。一把抓住立在狭窄房间一角的拖把,那是她身为奴仆的象徵。她彷佛要断气似地用力紧抓拖把,一语不发,凭著冲动使出全身的力气,尽情地在房内挥舞。



咻──发出一道风切声后,手上的拖把砰的一声,用力撞到又硬又重的东西,同时发出凄厉的破坏声响打击著鼓膜和全身。书架上的东西和桌上的物品发出巨大的声响后,全数四处飞散,书架的层板破裂,壁纸和门的表而也被割出莫大的痕迹。



「…………………………!」



即使如此,夕子依然一语不发,依旧毫无表情。



在情感高涨的激情之下,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她穿著破掉的上衣,任凭心底膨胀的冲动驱使自己挥舞拖把。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日光灯应声碎裂,听到声音的妈妈和姊姊神色大变,赶来确认状况。



夕子用尽全力痛殴,以足以划破空气的速度用拖把殴打妈妈和姊姊。痛揍柔软物体时的手感,和撞击书架与墙壁时的手感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残酷的声响,以及敲打肉和骨头的闷钝感触。头和肩膀惨遭攻击的妈妈和姊姊发出哀号声,蹲在走廊上大哭。夕子俯视著她们,用尽全力朝著她们的背部及用双手护著的头殴打了好几下、好几下。但她却没有感到一点舒畅,只是默默地朝下殴打。最后墙壁和天花板布满飞散的血迹,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台机械,一点也不轻松愉快。



夕子的世界已经惨遭毁灭。



夕子的希望已经惨遭践踏。



一切都不协调,什么也感觉不到,不久,夕子转身背对除了啜泣以外什么也做不到的两人,挥舞著拖把破坏家里的所有东西,连鞋子也不穿就飞奔出家门。



「────────────────!」



她奔跑著。她在心底大吼大叫,在深夜里奔跑。



她在一片黑暗的夜路中,一个人吼著没人听得见的尖叫声,不停地奔跑。



她任由心中因骇人的压力而膨胀的冲动,驱使自己往前跑。那是世界毁灭的声音、理智剥落的声音。夕子穿著破衣,拿著拖把,光著脚,任凭疯狂的冲动带著她不停地奔跑。



她的目的地是曾为第一志愿的女校。



对夕子而言,那是她的城堡,也是她无法到达的希望之地。



熄了灯的女校正门有一座广大的阶梯,还有高耸的围墙、护栏、气派的大门及校舍。夕子一抵达校门前,便抓住并爬上眼前连大人都会犹豫不前的护栏,侵入深夜的校地。



然后,她直接穿越前庭,跑向学校的正面玄关──她高举手上的拖把,狠狠地敲碎玻璃大门。玻璃门发出爆炸般的激烈声响,应声碎裂,碎片飞散到地面,又发出清脆的声响。警报好像响了,不过夕子毫不在意,她穿过玻璃碎裂的大门进入校舍,在憧憬的校舍内到处奔跑。她用拖把破坏了所有眼前能破坏的窗户、门、柜子等物。



空无一人的学校响起破坏的声响。



在破坏声以及四散的玻璃碎片中,夕子喘著气奔跑、疾驰、挥舞拖把,毫不在意身上因玻璃碎片而受的伤,一个劲儿地破坏。她从口中发出彷佛从心中喷出的大笑声,高声大笑的她,双眼流出宛如从心中挤出的泪水。



她已经分不清那是泪还是血,全身疲惫不堪,要是正常人早就无法再施力了,但她像是被心中的叫喊追赶,依旧不停地胡闹乱跑。



即使如此──还是要破坏一切。



破坏城堡、破坏舞会。自己已经无法到手的梦想,竟然还座落在这里。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梦想竟然成了姊姊的囊中之物,完全不可原谅,所以只好全部破坏掉。



破坏自己再也无法前往的舞会,破坏舞会的舞台。当破坏了整排窗户后,走廊在黑暗中散乱著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夕子不在乎地在那条玻璃走道上跑来跑去,无数碎片刺进她赤裸的脚底。



碎片重叠包覆她的脚底,穿著破碎玻璃鞋的灰姑娘一边踏著血脚印,一边在城堡走廊奔跑。激烈的疼痛像喷发的火焰,碎片刺进肉里,削去神经。面积较大的碎片刺破脚底,带著剧痛陷入骨肉,摩擦著筋肉;面积较小的碎片削去皮肤,深入暴露在外的皮肉中。



脚底肉中的碎片越是互相摩擦得嘎吱作响,就越是深陷于其中。渗出的血液似乎吸附了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小碎片,贴在脚底后,又一片片逐渐埋进肉中。当再度踏出下一步时,血液又会吸附其他碎片。脚底刺著密密麻麻的碎片,即使出现空隙,也会立刻刺入下一片碎片,因体重的重量而沉沉埋入肉中的碎片上,又再一次踏入下一片碎片。



夕子穿著好几层密密麻麻直入骨头,由血、肉和玻璃组成的混合物,她像是被剧痛冲昏头,不停地在玻璃走道上奔跑。陷入脚底的坚硬玻璃和走廊铺设的坚硬油毡建材相互摩擦,这份感觉化为不快的刺痛,直传神经。因体重加剧的疼痛,使得每次奔跑时双脚燃烧般的痛楚和不快的触感直冲脑门,全身流出大量的冷汗。



夕子的意识渐远,眼前一片血红。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她的冲动,她把一楼破坏殆尽后,朝著二楼去,把二楼破坏殆尽后,又朝著三楼去。此时,她听见警车的汽笛声。那是接到警报而驱车前来确认的保全公司,以及接到他人报警而赶来的警车。警车的车顶闪著警示灯,发出的红光经过破碎的玻璃反射,让漆黑的走廊摇身变成煽情赤红的舞台,光线一闪一闪地往天空照射。



即使如此,这一切仍无法阻止夕子。还不够──



和夕子失去的东西相比,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夕子的双眼映入了在楼梯间奔驰的保全人员。他们大喊还不快住手、把手上的东西丢掉等等,一边吼叫一边靠近。夕子立即转身逃跑。



还不够。



还远远不够。



我还不想被逮捕。夕子踩著涂抹著血与玻璃的步伐在走廊上奔跑,她朝著另一座没有保全人员在的楼梯逃走,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跑。剧痛和红色警示灯让她的眼前一片血红,在赤红的世界中,她在深夜里高速跑下楼梯。



下了楼梯,穿过一楼的窗户,跑到校园内。



警察和保全人员聚集在一起,但人数还很少。她看准人员稀少的追捕者之间的空隙,逃到敞开的校门前方的那座广大的楼梯。



她跑下楼梯。



一边往下跑,一边用被痛楚和缺氧掠夺而丧失的思考片段,用力想著。



我是灰姑娘。



玻璃鞋碎裂的、悲惨的灰姑娘。



她挥动著因剧痛和疲劳而完全无法使力的手脚,一边被追逐,一边一鼓作气地踏著阶梯往下奔跑。用皮开肉绽的双脚拚命地跑啊、跑啊────像是追逐自己失去的未来,奔跑、逃跑────



冷不防地,早已到极限的双脚突然打了结。



夕子的身体被自己用力地从楼梯拋到半空中。



「啊。」



────────



──────────────咚唰。



5



一位少女被拋落到深夜的楼梯下方。



警察们团团围住。红色的血液从少女的身体流出,蔓延在楼梯下方的石造地板上。少女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拋落地面的手脚和头发像一只死虫,凄惨地在地板上摊开。



「……我不是说过了吗?」



在好几盏警示灯红光闪烁的现场,有位黑衣少女在稍远的高台俯视著。



俯视并喃喃自语的少女正是时槻风乃。她全身哥德萝莉塔的装扮隐没在黑夜中,盯著下方染红的景色。



在红光中,无法看透她那张白净的面容,盯著警方时的神情。



在红光中,无法看透她那双眼瞳,盯著摔落的夕子时的神情。



「你果然就是灰姑娘,和我说的一样。」



风乃凝视仰慕自己的少女最后的末路,随后,她咻地转身,背对眼下的景色。



她像是饯别似地如此喃喃自语后,准备迈开步伐离开。



她从高台一端的栏杆旁走远,正当她准备消失在夜色中──快速猛烈骑来的脚踏车发出惨叫般的煞车音后紧急停下,一位青年慌张地下车,从风乃方才离开的栏杆旁,探头看向女校前发生的惨剧。



「果然。」



青年确认惨剧后,从齿缝间勉强挤出喃喃自语似的话语。



「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了……!」



「……」



正准备离开的风乃转身,静静地盯著神情懊恼的青年。



青年注视著一动也不动的少女被搬进赶到学校的救护车内,看著救护车疾驶离开后,他缓缓地往后转身,眉头深锁,看著风乃。



然后,这位青年──森野洸平开口说:



「时槻。」



「你见到那个女孩子了吗?没能帮到她真是令人遗憾啊。」



抢在洸平说些什么话之前,风乃静静地说道。



「的确如此,但我不会放弃。」



「这样啊。」



听著洸平充满决心的话语,风乃只点头回应。



「我很期待。」



风乃说完后,又再度往黑暗中走去,洸平用力紧握垂下的手,盯著消失在夜里的风乃,始终紧紧盯著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