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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球入魂(1 / 2)



1



河边一事的几天后。因为放暑假放到不知道是星期几,总之是某天的上午。孝巳前往距离学校不远的市立医院,到武本的病房探病。



他在住院三天后恢复意识,很快地就精神奕奕,一副可以出院的样子。武本毕竟也是出名的混混,大概身体也比普通人还要健壮吧。



往房里探头,但他并不在房内。孝巳直觉地往屋顶上走,果然发现只身坐在长椅上抽菸的武本。



他马上察觉到接近的脚步声,往这里看了过来。揪著孝巳的眼神也不失以往的锐利,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狼狈。



「未成年不准正大光明地在医院里抽菸。」



孝巳站在武本正前方,边往下盯著他边说著不讨喜的话。武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一头短发,原本及肩的金发理得跟运动选手差不多,发根已经长出黑发。旁边立著拐杖,左手与右脚上的石膏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嗯〜真是稀客。」



武本笑了笑,递出万宝路的盒子问「要抽吗?」【注:万宝路(Marlboro)是美国菲利浦莫理斯旗下之世界上最畅销的香烟品牌。2011年起委由国内的台湾烟酒公司代工制造。】



孝巳摇摇头拒绝后,环视了一下周遭。可能是因为日照太过强烈,尽管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附近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连在医院都要到屋顶啊。」



「我喜欢高的地方吶,毕业后就要去当高空作业员了。」



吐著菸,武本再度笑著。那态度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曾被孝巳痛揍一顿。



「好啦,绀野你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揍得还不够吧?」



「……有一件事想要跟你确认。」



孝巳正经地盯著他,低声开口。



「山根由香子的墓。」



「啊?」



「好像有人常常带绣球花去祭拜。」



孝巳像质询犯人似的问举著菸、抬头看过来的武本。



「那是你吗?」



一阵沉默后,武本终于露出苦笑。他将菸熄在椅子上,有些愚弄地挑眉。



「说是的话你会相信吗?」



「谁知道。我不觉得这很重要,纯粹只是好奇而已。」



看不出来武本对孝巳的回答是怎么想的,不过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抬头看向晴空。那副模样简直像是放弃抵抗的罪犯。



「她说过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闲聊般说著,放下高举的手,开始把玩手里的ZIPPO打火机。



「我不是特地为了赎罪,只是单纯的自我满足而已……不像我会干的事吧?」



「嗯。」



他看见孝巳坦率点头后,愉快地大笑著。笑声听起来莫名地冷漠、空虚。



「我刚刚也说过,明年毕业后我就要透过亲戚牵线去工作了。」



「……」



「不用担心。不管爸爸是谁,我会连小孩一起养。也不再当混混了……虽然我这样跟她说了。」



鸟飞过晴朗无云的天空。受到日光直射的影响,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白。



「不管怎么说,先到的先赢。她直到最后都没有往我这里看任何一眼。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武本自虐地耸著肩,孝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己没有安慰武本的资格,他应该也不希望获得安慰吧。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那之后我又变回不良少年了。虽然把了好几个女的,但心里只有空虚而已。鴫原的确是上等货色,但她终究不是由香子。」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孝巳脑中浮现学校屋顶上的事。是武本被由香子吊起来,摔到地面时的画面。



「那时,你看见山根由香子了吗?」



「在屋顶上的时候吗?嗯,看到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



「你……没有抵抗呢。」



正确地说,是看到由香子的瞬间就放弃抵抗才对。



「啊?」针对孝巳的提问,武本露出惊讶的神情。



「为什么要抵抗?对我来说,由香子把我一起带走可以说是美梦成真,开心都来不及了呢。」



看他露出一脸毫无虚假的笑容,孝巳的心情变得复杂。



深爱山根由香子的不是濑户川,而是武本。如果是武本把由香子留在世上,她一定会变成怨灵吧。接著武本说不定会开开心心地让怨灵由香子亲手杀掉自己。



「结果连这个愿望都没办法实现吶。真的相当讨厌我呢,我也……啊对了,我想到有句话要跟你说。」



这时,原本嘻皮笑脸的武本一下子变脸,正视孝巳。那是与在屋顶上对决时相似,非常认真的眼神。



「绀野,总之跟你说声谢谢了。」



「啥?」



「你在揍我的时候说过是为由香子出气吧。要是你没那样讲的话,我本来还打算再跟你玩一下的。」



这应该不是嘴硬,那时候武本的确相当奇怪,没有什么反击动作。特地掏出警棍也是为了煽动孝巳吗?



「我大概一直在等像你这种为了由香子而对我发飙的家伙吧。如果这个角色是濑户川那个笨蛋更是再好不过了。」



啊,那个胆小鬼大概不敢吧。武本笑著,含了一根新的香菸。



「武本,我再确认一次。喜欢绣球花这件事……是山根自己告诉你的吗?」



「嗯,她跟我说过有关她自己的事就只有这个,很可笑吧。」



「濑户川好像不知道。」



武本手上打火机的火焰,在点起香菸前就消失了。



其实,孝巳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已经先去问过濑户川,「在山根由香子的墓前供奉绣球花的是你吗?」结果他说不是。比起这个,濑户川根本连坟墓在哪都不知道。问由香子有没有告诉他自己喜欢的花,他也是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意思,说不定是濑户川忘记了,或是山根骗你的。反正不管怎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不过……山根由香子的妈妈也带绣球花去扫墓。」



「……」



「接下来就随便你怎么解释吧。因为死人的想法,是由留下来的人们决定的。」孝巳留下指间夹著未点燃的香菸沉默著的武本,离开了屋顶。



走出大楼,翠就站在自动门旁。



她注意到孝巳的身影,阖上书本收进书包。孝巳看到封面写著《How to humor》,皱起脸。



「见到他了?」



离开院区后,沿著墙上张著围栏的步道走了一会儿,翠终于开口。



「嗯。」



「身上看起来没有行凶后的血迹呢,暂且可以放心了。」



「我又不是去给他最后一击的。」



在由香子墓前供花的有可能是武本……这个怀疑从之前就一直挂在心上。



一开始觉得这实在不可能而置之不理,即使如此,孝巳最后还是去确认真相。为了将整件事划下句点、也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



要是濑户川和武本都没有任何哀悼之情,那名为山根由香子的少女到底算什么呢?虽然一点也没有要原谅武本的意思,但在无法指望濑户川的情况下,如果连他都没有感觉,那就真的没救了……孝巳的拜访源自于这种哀伤的理由。



将结果告诉翠后,她的眉间微微地皴了一下。经过短暂思考,以十分疑惑的眼神看向孝巳,那双眼因为光线的折射,看起来就像绿宝石一样。



「你为什么……会觉得去上花的人是武本同学呢?」



「我没有特别确定,只是有件事一直挂在心上。」



孝巳再次回想起那时的记忆,抬头看著蓝天。



已经接近八月下旬,太阳更猛烈炽热地燃烧。原本觉得很长的暑假,一回神就只剩下两个礼拜而已了。



「那个家伙在笑。」



「啊?」



「从屋顶上摔下去的时候,武本的脸是笑著的。」



落下的武本距离孝巳不过几十公分。一瞬间闪过的脸庞,不知为何挂著相当满足的笑容。



「实在搞不懂吶。原本想说是不是太害怕,变得有些失常。不过……看到你和濑户川之后,就浮现了一个念头。」



「我和濑户川同学……?」



「人意外地不可貌相呢。」



结果,武本给了孝巳一个满足他期望的答案。说不定──不论是谁都拥有灵导的资质。



孝巳愣愣地想著,并将视线飘向翠。她缄默不语地低著头。孝巳正觉得自己是不是让她不开心时,得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我在扫墓时就这样想了。你说不定很适合当灵导师呢。」



「啊……」



「你今天抚慰了武本同学的灵魂呢。那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才是被抚慰的那个啦。本来想为上次揍他道歉,结果反而被道谢了。」



「谦虚也是很重要的资质喔。」



心情极佳的翠拨了拨肩上的发丝,话锋一转:「对了。」她一双大眼睛盯著孝巳。



「人不可貌相──这样的话,现在的我看起来怎么样呢?」



「意外是个天真又很HIGH的家伙吧。」



「……这点,麻烦你尽量帮我跟学校的大家宣传啰。」



翠淘气地展露笑容,孝巳的嘴角也不禁上扬。要实际帮忙宣传,孝巳得先洗刷自己『人肉鱼雷』的印象才行。



两人的话题终止,转瞬间陷入沉默继续走著。翠的发香顺著微风传来,现在已经是令人习惯的味道了。



「……山根为什么要告诉武本她喜欢绣球花啊?」



虽然是句半自言自语的呢喃,不过翠给出了回覆。



「由香子同学确实对濑户川同学十分专情,但是,世界上没有女生被喜欢却不高兴的喔。」



「就算用那么强硬的手段也一样?」



「只要对方说喜欢自己,心里就难免会有些偏袒啰。」



「那,要是山根早点看清濑户川这个人……」



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吧。如果她接受武本……至少那是比自杀更好的选择吧。孝巳陈述自己的意见,翠在途中就看似感到厌烦地侧目。那像看著厕所蟋蟀(注40)的眼神,让人觉得刚刚的称赞简直是一场梦。(注40:日本对灶马的俗称。台湾也称为灶马蟋蟀。)



「才没有那么简单。不仅武本的做法很荒唐,那种挂满耳环的混混牛蒡丝(注41)根本没办法带去见父母吧。」(注41:原文为「チンピラゴボウ」,是取炒牛蒡丝「きんぴらごぼう」的谐音。)



「那不是你喜欢吃的……」



「由香子同学喜欢的是濑户川同学。我是不知道那个软弱的豆芽菜(注42)到底好在哪里,不过她就是除了濑户川同学以外都看不上眼。你不能瞭解这种感受吗?」(注42:日本用豆芽菜来形容人瘦弱。)



「唔……」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被人家说是烂掉的杏鲍菇(注43:暗输不良少年。原本应为烂掉的苹果,从英文「One bad apple spoils the barrel」而来,日本普遍流传的俗语为烂掉的橘子)喔。」



「谁会这样说啊!」



额外一提,跟豆芽菜一样的濑户川现在大病一场,待在家里完全不踏出房门半步的样子。恐怕是为了琉璃附在他身上的日本兵怨灵在烦恼吧。待在自己房间里应该就没那么危险,再怎么样,这恐怖体验也剩两个礼拜而已,只能忍气吞声乖乖接常受惩罚。



「总之,由香子同学的事情解决,我跟你的搭档关系也就解除了。」



这走向再理所当然不过。纵使这段日子没什么美好回忆,真要结束时还是难免有点依依不舍。



「你又要……回去她那边吗?」



翠突然停下脚步问。总觉得她的脸看起来不太高兴。



孝巳也停了下来,挠头回答:「再待一阵子吧。」



「那种人哪里好?」



「谁知道。哪里不好的话,我倒是可以讲出一百个。」



「一百个?你真是心胸宽大呢。」



「待在那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能够找到跟棒球一样让我热中的东西,只好先含著眼泪当仆人了。」



孝巳不知道能在那里找到什么,但至少有働琉璃需要孝巳这个搭档。目前需要不能再打棒球的孝巳的,只有她一个。



被人需要的感觉还不坏,即使是个惹人厌的怨灵饲育员。虽然跟前面的理论不太一样,但自己说不定心里也多少向著琉璃吧。



「……以前,在她还因为花粉症苦恼的国小三年级。」



黯然垂著头的翠,突然开始述说了起来。



孝巳立耳倾听,即使他还不太清楚话题的脉络。



「我们两个人一起放学的时候,她在路上捡到一千块钞票。」



对小学生来说可是很大一笔。孝巳到了高中也只有捡到五十块交到警察局的经验。



「普通人会采取的行动大概就三种:拿去警察局、自己私吞和放著不管。」



「不就这样吗?」



「但是她却──」



翠以沉痛的表情咬著下唇,对话停了半晌。



「她却拿那张千元钞擤鼻涕。」



「……」



「理由很简单。她因为花粉症鼻子不太舒服,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却刚好都没有卫生纸了。」



孝巳吐不了槽,他明显看得出来翠并没有说笑的打算。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只遵循自己的价值观,对普遍社会上的想法一点也不在乎。死者理当受到尊重、应该将灵体送回去另一个世界……这种観念对她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小时候就是这种人了啊,没想到她意志这么坚强。



「我在那个时候才知道。」



「……」



「原来鼻涕没办法被钞票吸收。」



「怎么会是这个啦!」



这次孝巳全力吐槽,因为知道她正是锁定这点。相当遗憾地,她似乎还不能拿捏对话的TPO。(注44:时间(TIME)、地点(PLACE)、场合(OCCASION))



翠像是掩饰害羞地伸出舌头,「言归正传」并清了清喉咙。这与她不相衬的动作,让孝巳不禁看得入迷……当初遇见她时,丝毫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一面。他重新感受到人私底下真的会有各种不同的面貌。



「总之,我和她价值观的隔阂随著时间过去而变得越来越大,之后某件事变成决定性的契机……在一阵激烈辩驳后我就和她决裂了。」



以翠身为灵导师的角度想,八成是因为对琉璃擅自操弄灵体的行动看不过去吧。两个人原本就是挚友,在翠决定分道扬镳前,一定不断地做过各种尝试,试图说服她。



「可能有点自以为是吧。内心认为,那可是我说的话耶,她一定会听进去。」



「她没有听进去呢。」



「嗯,于是那时候打算使出最后手段。不过她却无动于衷。别说无动于衷了,现在甚至还把怨灵附在濑户川同学身上,把灵体当作道具,四处散布灾厄。」



所以才会这么生气啊。也不是没道理,毕竟琉璃滥用怨灵的程度还反倒提升了。



……几分钟后,翠与孝巳在前方约五十公尺的路口道别。孝巳在离开时跟她说:「你的装傻还太嫩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再帮你看看,再联络。」



「我会的。」翠愣了一下,几秒后腼腆地点著头回答。



2



和翠分开后,孝巳直接前往青鹤高中,打开『搞笑研究社』社办的大门。



今天并没有收到出席命令,但经过与翠那般对话后,不知不觉就到这里来了。现在还是正中午,天空万里无云,但接下来却没有任何行程。说不定她可以对这样的空虚寂寞帮上忙。



一进门,琉璃一如往常地瘫在长桌上,嘀嘀咕咕咒骂著烈日。卷起本来就已经很短的裙子,毫无防备地露出光滑的双腿。



窗帘因为窗户全开而不停地飘扬。微热的风流了进来,将书法教室特有、令人不太舒适的味道吹散。至今都没看过她开冷气应该就是为了除臭吧。



「去了趟武本住的医院。」



孝巳抢在琉璃开口前,先丢出这句像藉口般的招呼,坐在惯例的座位上。



「武本同学?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事啊?」



一头柔软黑发的琉璃将脸靠在桌上,半睁著眼懒洋洋地嘟哝。



「有点事想问,你想知道?」



「没兴趣,感觉也不像有趣的事。」



慵懒的她挺起身,手撑著头开始发呆。孝巳没有继续搭话,他无事可做地望著室内。



环视社办,摆设还是跟平常一样无趣。第一次造访时一心相信这里是『除灵研究社』,还想像社办里会堆满水晶球或是魔法书之类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距离小田切那件事只过了两个月而已,总觉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了,你当初以为这里是『除灵研究社』才来的呢。」



琉璃像是看穿孝巳的想法,边打呵欠边说著。



「反正你那时候一定以为这里是更诡异的地方吧?一定觉得这里放著水晶球、魔法书或是三角木马吧?」【注:三角木马,发源于西班牙的酷刑用具。类似骑木驴。】



「最后那个是怎么回事。」



孝巳马虎地敷衍,接著为了散热,著手解开一颗长袖衬衫的扣子。受到翠的影响,最近外出时不小心染上了穿制服这种无谓的正经习惯。



……实地一探原以为是地狱大厅的研究社后,在另一层意义上也算是魔界。



尽管如此,传言也不单单只是传言。有働琉璃除了是个酷爱搞笑的奇怪少女外,也同时是持有许多怨灵的怪奇少女。搞笑和灵异虽然看似两个极端,不过仔细想想,很多笑话都跟怪谈有关。以牵动人心来说,这两者出乎意外地有共通点也不一定。



「绀野同学。」



沉默许久,厌倦发呆的琉璃突然整个人面对孝巳。可以从卷得有些情色的裙子下窥见漂亮的大腿和膝盖。



「干么啦。」



「秀出你的豆皮寿司(注45)看看吧。」(注45:出自漫画《疯狂假面》,戏称男性下体。)



「赏你巴掌喔!大晴天的中午讲什么东西啊!」



琉璃不满地看著大吼的孝巳,摆出脸色指责:



「太快了。你不知道可以先假装附和再吐槽吗?刚刚那个你应该要先把裤子和内裤都脱掉再说『怎么可能啊!赏你巴掌喔!』才是最好的。」



「那就太晚了吧!不是都已经现出来了吗!」



「放心吧,我今天早上吃了豆皮寿司才来的。」



「喔〜那我就安心……那又怎样啦!」



「哦?你想做还是做得到嘛。」



「……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察觉到这家伙在装傻,而做好准备等待的自己了。



(我的身心都已经慢慢变成专业搞笑搭档了吗?难道我就这样脱不了身了吗?)



孝巳笼罩著不祥的预感而脸色铁青,相反的,琉璃却满足地暗自窃笑。她自言自语说著「果然没错」,好像一个人参透了什么。



就在忿忿地瞪著她时,孝巳突然想起自己那时的屈辱。



「对了,你这家伙。我从鴫原那边听说了。」



「什么?」



「忘了是什么时候,你跟我说过你有『特定的来往对象』吧?那说的不是鴫原吗?」



「嗯,是翠喔。」



她用手扇著风,脸不红气不喘地点头。



「那也没有骗你吧。我没有说是男生,她也是来往对象没错。而且实际上我第一次约会和初吻的对象也都是翠。」



约会就算了,竟然还接吻?为什么会做这种事?虽然脑中充满疑问,不过孝巳还是抑制住求知的欲望。取而代之,他开始在脑海里描绘两个美少女嘴唇相触的画面。



……还算不差。孝巳的心里浮现微弱的幸福感。



「我是不知道翠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我现在还是相当重视她。当然不是性方面的。」



「不是吗?」



「这还用说,我最喜欢的东西是豆皮寿司。I like Sushi.」



「够了。」



「她对我来说是挚友也是姊妹,像是另一个我一样。比谁都能理解我,也比谁更爱对我唱反调,这就是鴫原翠。不过对她本人当然就算嘴和肛门都裂了也说不出来。」



「下流的段子差不多就到这里为止了吧。」



之前就想过,这家伙该不会是披著美少女皮的大叔吧?转过来搞不好会发现她的背上有拉炼。



「好了,先把玩笑搁在一边。绀野同学,我们也已经算是有相当程度的来往了。时机正好,我就告诉你一些我的过去吧。」



「你的过去?」



「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像我这样楚楚可怜的美少女为什么会沉迷于搞笑这种东西上呢?明明老老实实地当个清纯国民偶像不就好了……你应该常常抱著这样的疑问吧。」



「玩笑话不是应该搁在一边了吗?」



虽然孝巳厌烦地配合,但他的确有些好奇。缠满怨灵的她为什么会对完全相反的「搞笑」这么执著呢?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跟翠会对立都是因为对幽灵的看法……对没有想法的死者采取不同态度的关系。」



「因为你一直使唤幽灵的关系吧。」



相反地,看得出来翠很关照由香子的灵魂。这除了是她的天性以外,也是灵导师该有的样子。跟琉璃的思想还真的是南辕北辙。



「我再重申一次,本来就没有无法成佛的灵魂。死者的灵魂会存在这个世上,都是因为生者把他们留下来,擅自赋予他们意念。小田切同学、由香子同学都是这样……我爸爸也是。」



「爸爸?」



面对突然迸出的名词,孝巳不知所措地探出身子。



「我没跟你说吗?我爸爸已经去世了。现在则是恨著我的怨灵喔。」



孝巳说不出话来──父亲竟然会找女儿麻烦,实在是难以置信。这家伙为何会陷入这种不合常理的状态?



(不,等等……灵的想法是由生者决定的才对。)



这点孝巳藉由经验已经瞭解透彻。既然如此,把自己的父亲变成怨灵的只能是琉璃自己,没有别人了。将父亲留在世上,还特意让他恨著自己。



「你为什么要把你爸变成怨灵?」



「我也不是有心的。再怎么说我跟濑户川同学可不一样,是有灵感力的人呢。事实上是想让他变成守护灵,不对,是想让他成佛,但是却做不到。」



琉璃感慨地说著,垂下纤长的睫毛。像这样闭眼集中精神,看起来就会变得聪明许多,真是不可思议。



「让他成佛吧、成为我的守护灵吧……在这些想法之前,我早已牢牢地赋予他其他意识了──爸爸一定相当恨我的想法。」



「……」



「变成这样做什么都太迟了。我已经不可能除灵了。结果……我最后还是没办法帮他找到能超越怨念的正当想法。」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真要说起来,为什么会有爸爸恨自己这种想法呢。



「跟他过世的原因有关系。」



琉璃就像念著剧本一样淡然,毫无停顿地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幽鬼吗?」



「幽鬼?不就是幽灵吗?」



孝巳知道幽鬼这个词,但除了这以外就一概不知了。顶多就是大概知道它跟幽灵的意思差不多而已。



「以普通人来看就是这样吧。但是,幽灵和幽鬼不太一样。」



「不一样吗?」



「『鬼』原本就是灵魂的意思。同时也是有很高的灵格、被称作荒御灵的大怨灵的名称……幽鬼,指的就是把他们留在世上的人已经死去,丧失生存目标,之后又一直被许多不同的人赋予负面想法的怨灵。你可以想成是幽灵升级之后的东西。」



被留在世上、成为怨灵、无法成佛,一路被冠上负面思绪的死者们的灵魂,经过长久的岁月变成鬼……从『幽灵』变成『幽鬼』。



「他们当然也都是相当古老的怨灵。不管哪里都会有当地的灵异景点吧?像是事故现场、荒废的山上村庄或是已成废墟的隧道等等。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就越多感兴趣的人造访,目击者则是一个不漏地把怨念加上原因……在这种环境下,灵往往会变成鬼。」



的确,为了恐怖体验来凑热闹的人们不可能会赋予幽灵正面的想法。如果是只在当地流传的小景点,可能连除灵的机会都微乎其微。



「把这种幽鬼送回该去的地方,也是翠他们这些灵导师的任务。他们尽可能地展开情报网,调查全国的灵异景点。最近连网路上也不放过,所以变成幽鬼的怨灵也骤减了很多呢。」



原来灵导师的工作范围这么广泛啊,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可是呢,累积了几十年、几百年负面意识的怨灵是没办法用普通手段解决的。灵导师区区一句话,他们可是一点也无法接受,是稀有也相当难以治愈的存在。」



说到这里,琉璃突然停了下来。缄默一阵后,像花瓣般的小嘴流出一声叹息。



「世上存在专门负责这种鬼的一族,那就是与鴫原家齐名的灵导名门・有働家。」



「有、有働家?」



琉璃对瞠目结舌的孝巳点点头,用食指指著自己。



即使这非常理所当然,但还是第一次听说。考虑到她满身怨灵的情况,有这样的背景也不足为奇,可是孝巳还是无法释然。



这家伙平常做的事情,不都完全与灵导背道而驰吗?操弄怨灵、为己所用,也因为这样才跟翠对立不是吗?



「不过我不是灵导师。」



「咦?」



「名门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有働的灵导师只到我爸爸这代而已,是我让它划下句点的。」



琉璃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别说继承了,现在还让他成为怨灵附在自己身上。



实在摸不出头绪,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种地步呢?难道说琉璃是因为没有继承灵导师的志业而对父亲抱有罪恶感吗?所以才会让他变成怨灵吗?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爸爸接到有幽鬼出没的报告而前往当地进行灵导。」



「……」



「忘记在关西的哪里,有个曾经是战场的灵异景点。在那里战死的落难武士变成了幽鬼,一共有六只。」



一只就已经非常棘手的鬼竟然有六只,还是从那么久以前,就不断累积身为怨灵的想法直到现在的灵体。孝巳无法想像那到底是多危险的存在。



「那时我也一起去了。虽然爸爸阻止过我,连翠也来劝我……但在一番折腾之后总算以『绝对不会捣乱』为但书让他屈服了。我以反正刚好是黄金周假期为由,但其实是想试著成为爸爸的助力。」



「你啊……」孝巳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琉璃听到孝巳的感想,有些自嘲地露出有气无力的笑容。



「别看我这样,我当时可是被称作稀世的麒麟儿,已经有很多次帮忙的经验了。跟某人一样是个被寄予重望的罕见天才喔。」



孝巳没办法对那自嘲的口气做出回应。



自己在以天才投手闻名而洋洋得意的时候,也曾有过「想跟职业选手对战看看」、「说不定可以把他们三振哦?」这种想法。那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国中生愚蠢的自满罢了,也因此他完全能够理解琉璃的想法。更不用说那时的琉璃只是小学生,对自己抱有过大的自信也无可厚非。



「结果就像现在这样。在灵导幽鬼时,我擅自插手、害他们暴走,还差点被他们杀掉。爸爸为了保护这样的我而死了。」



孝巳和琉璃四目相交,她的双眸中不带有任何情感与想法。



「眼前他最后的身影相当惨烈。四肢脱落、脖子扭曲,破裂的内脏四处飞散。」



「不要说了!」



孝巳不禁大叫。这种叙述一点也不需要,自己既不想让琉璃说出父亲死前的模样,也不想让她回想起来。



汗珠沿著身体轮廓流下,孝巳半句安慰的话语都吐不出来。他终于理解一开始提出的疑问的答案了。为什么要把父亲变成怨灵……很明显是基于无法理清的恶性循环。



「过了几天后,爸爸出现在我的床边。」



孝巳屏气凝神听著,想起小田切第一次出现在他床边的那天晚上。



他看见小田切,自然是十分震惊。这也是当然。不管是多熟悉的人,只要是死掉的人出现在眼前不管是谁都会惊讶、慌张、害怕。



像濑户川那种丝毫不感到歉疚的人果然是异类。何况琉璃对父亲的死觉得相当自责,除了怨恨以外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我终究也是为人所生。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很沮丧、自责,才没有那么少根筋会认为『爸爸回来保护我了』。毕竟他死掉的原因,无庸置疑是因为我的鲁莽。」



他一定在生气、一定恨著自己,琉璃毫不怀疑地这样想,并将这个想法加诸在父亲身上。



「既、既然如此,再重新决定不就好了吗!就像我重新赋予小田切新的想法一样,你也这样做不就好了吗!」



不管几次、失败了就再重来,只要不放弃一直尝试就好了。不可能真的会有对自己家人作祟这种令人悲伤的事。



「不行不行,没用的。」



琉璃挥动手掌,冷淡地否决。那与其说是自暴自弃,不如说是因为看破了才会如此断定。



「我虽然可以改变其他人赋予的意识,但要我改变自己根深柢固的想法可是完全办不到。事实上,我比你还要脆弱太多太多了。」



像黑色绢丝一样的短发因为吹进来的风而柔软地飘曳。



她的语气一副满不在乎,孝巳则是第一次知道她如此自卑。



「有一阵子灵障特别严重呢。好几次都差点被杀死,一点也不夸张。不管是被自己的爸爸杀掉,还是害爸爸不得不杀掉自己……我绝对不要这样。」



琉璃自己并没有能让父亲解脱的方法,而且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父亲会被迫将自己杀害。无疑是陷入最惨的僵局。



不过,不是还有鴫原翠吗?琉璃还有翠这个挚友,这个即使在灵导师悠久历史中也能与琉璃匹敌、拥有难得天赋,堪称是另一个自己的朋友。



然而琉璃却抢在孝巳的疑问前耸耸肩。



「就算是翠也束手无策喔。我强大的力量已经招致毁灭了。」



这么说来,在河边时翠曾经说过。



她会变成那样,我也有责任──那时因为中途发现濑户川而中断,但翠一直以来的愤怒不只针对琉璃,或许还有无法阻止、拯救挚友的无力的自己也说不定。



「连翠都没办法的话,拜托其他灵能力者也是没用的。」



「所以……才让他们自相残杀吗?」



父亲造成的灵障,就用其他怨灵的灵障预防。



「就是这样。虽然一开始是基于自我惩罚的心态,让六位幽鬼君们帮忙。」



孝巳看著若无其事的琉璃,不禁目瞪口呆地「欸?」一声。



「幽鬼……?」



「现在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我那时看到爸爸死掉之后好像大暴走──不但没有灵导那些幽鬼,还将他们附在自己身上。」



「附在自己身上……?」



「嗯,附在自己身上、让他们诅咒我。那个时候的我大概想要被责怪吧,不管是谁都好,应该是自暴自弃了吧。」



父亲在眼前惨死,这件事在还是小学生的琉璃心中留下巨大的伤痕。



「我让他们找到了新的目标、新的对象,讽刺的是他们反而变成了保护我的存在呢。要是没有杀父仇人的他们,我早就已经死了。」



琉璃苦笑的脸,看起来彷佛不属于这个人世间。



她的罔顾死者主义并非完全在当时确立才对,不过的确从年幼时期就开始有这种倾向吧。最大的主因,毫无疑问就是那次的事件。



被父亲诅咒的矛盾、被受到自己憎恨的幽鬼所保护的矛盾、对以此生存的自己的矛盾──她无法做出合理解释,才会不知不觉放弃思索,妥协于现状也说不定。



「可是,遇到了一点难题。只靠幽鬼们没办法完全防御爸爸的灵障影响。」



「没办法防御?那些不是怨灵中的怨灵吗?」



「我爸爸可是日本数一数二的灵导师呢。况且还是继承其血脉的我做出来的怨灵,跟路上随处可见的灵体可不是同等级的。所以我开始吸收新的怨灵。」



下一秒琉璃突然开始模仿翠,而且一点也不像。



「所以才跟你说这样不行!把怨灵一个个附在自己身上,这不就像为了还贷款而去借钱一样吗?你打算一直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翠是这么主张的,她边哭边这样大喊。」



以担心好友的立场来看,这担忧是理所当然,但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翠一定也是因为知道这点而烦恼吧。



「这个问题要回答的话,答案当然是等到『爸爸可以解脱』为止。毕竟要是现在把那些怨灵拿掉,我就会被剩下来的爸爸给杀死呢。」



实在是大难题,不管哪一边说的都有道理。



看见不发一语陷入思考的孝巳,琉璃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搔搔头。



「啊啊〜糟糕,不小心铺陈得太长了,这不是重点。」



「不、不对吧!」



如此严肃的话题怎么可以就这样算了。



「无所谓啦。一直拘泥于过去也不是办法吧?我基本上是个积极的人,是个与其回顾过去,不如放眼未来的美少女喔。」



「在那之前你先面对现实吧!」



「言归正传。重点是我对搞笑如此执著的原因。」



琉璃没有理会孝巳的忠告,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事到如今,脑袋根本没办法顺利转换情绪到这个话题上。



「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很喜欢搞笑。」



「……」



「他常常带我到处去看表演,星期天就并肩坐在电视机前声援小游三。」



望向远方感慨说著的琉璃,没有平常那副讨人厌的嘴脸,看起来就像纯真的小孩一样。她心里一定相当喜欢父亲吧。



「我很喜欢精华而不朽的搞笑段子喔。不对,比起搞笑本身,我应该是喜欢能够带给周遭欢笑的人吧?那是我的根源。」



琉璃的父亲十分喜欢搞笑,而琉璃则是受他影响。



琉璃总有一堆大叔般的段子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吧。说不定她是思念著去世的父亲,心怀追慕及哀悼之情说出豆皮寿司和肛门……若是如此,真不知道该落泪还是叹息、该说孝顺还是不孝。实在是个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女儿。



「这就是我一直追求搞笑的原因。」



琉璃洋洋得意地做出宣言。



「我要成为带给身边欢笑的人。如果我变成那样的人……爸爸也许就会原谅我了。不,或许我就可以原谅我自己了吧。」



孝巳哑口无言,连应个声都做不到。没想到这家伙的搞笑精神背后有这么复杂的渊源。



琉璃一定边背负著怨灵,直到现在都还在摸索让父亲成佛的方法。藉由追求搞笑之道来拭去在心中盘根的罪恶感。



强制成佛只是治标不治本,琉璃要以最好的方法,也就是自己的想法、意识,送父亲离开。原来如此,她或许真的是放眼未来。



「事情就是这样。」



琉璃做出结论,大大地伸展身体后站了起来。她顺势敏捷地站在椅子上,再踏上长桌,双手扠腰威风凛凛地摆出架势。



即使她的态度莫名嚣张,但孝巳认为,这样的傲慢姿态与完全不因自己境遇而悲观的她十分相衬。那如往常般气宇轩昂的身影让孝巳稍稍放心了。不过──



「喂!快下来!」



「为什么?」



「你站在那里……不是会被看到吗?」



「你是想说内裤吗?不用担心,我才没穿那么娘的东西呢。」



「!」



完全没料想到的冲击回应,让孝巳涨红著脸,气势消失无踪。刚刚的沉重话题转眼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给我穿上!你这笨蛋!」



「不要,天气这么热。」



「问题不是很娘或天气多热吧!」



「没有穿的必要。」



孝巳咽了口唾沫,凝视著纤痩白皙的双腿,全身不停飙汗。



「那、那你穿什么?现在那件裙子里……」



在那件又短又薄的布料下的是……



「当然是什么都没穿。这种大热天还穿内裤真是太荒谬了。」



「荒谬的是你吧!」



孝巳慌忙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桌子上拖下来。



「你听好,明天开始绝对要穿内裤来!要是没穿我可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你!」



「难道我穿上内裤爸爸就会成佛吗?」



「不准硬诌!怎么可能有办法丢下不穿内裤的女儿不管成佛去啊!再说,如果起风把裙子掀起来要怎么办啊你!」



「反正不是内裤所以没什么好丢脸的。」



「正因为是内裤才可以丢个脸就算了!」



这天,孝巳得知了有働琉璃这名少女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且还是各种方面。



3



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再一个星期暑假就要结束了。



今年夏天对孝巳来说一辈子都刻骨铭心。虽然最后的最后还剩下名为「青鹤祭登台演出」的公开处刑,但目前已经足以说是十分波澜万丈的夏天了。



「绀野同学,你看看。」



下午两点左右。孝巳今天也穿著制服来到『搞笑研究社』,琉璃冷不防地对他卷起裙子。



「哇啊啊!」



即使孝巳因为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发出惊叫,他的双眼仍然稳稳地投向琉璃的下半身。没办法,这就是男人的天性。



……琉璃穿著紧身短裤。



停滞不久,孝巳放心与失望交织地叹了口气,仔细将门关上后开始斥责琉璃。



「又不是游击痴女!」



「我可是因为你一直叫我穿才特别穿来的。紧身短裤是我略为抵抗的结果。」琉璃飘飘地掀著裙襬,轻盈地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看来她今天也是我行我素,一点都没有反省。



「对了,绀野同学你听说了吗?」



孝巳一坐在平常惯用的椅子上,琉璃就啪一声合掌说著。



「濑户川同学好像脚骨折了喔。从你班上的人那边听来的。」



「濑户川吗?」



孝巳停下正在脸上擦汗的手,猛然看向琉璃。



果然是琉璃附在他身上的日本军人造成的吗……



「据说是房间里的书柜倒下来的样子,所以我就去帮他把日本兵收回来了。分明只要再一个礼拜就得救了,这世上果真存在因果报应呢。」



「你没资格说吧。」



纵使有些同情,不过一想到他对山根由香子不管生前还是死后所做的事,就觉得这算是他罪有应得。孝巳能为濑户川做的事,也只有衷心祈望他不会在医院遇到武本而已。



「比起这个,距离正式上台剩下三天了。今天开始改成手拿剧本站著练习吧。」琉璃草草结束濑户川的话题,递出影印笔记后切割而成的小纸片。



心情低落的孝巳只能接下,视线落在纸片上罗列的文字。在他识读的期间,大量叹息也毫不间断地从他口中流泻。



「准备开始啰,快站起来。」



孝巳被抓住手臂,心不甘情不愿地赴身。真的要表演这个吗……



「绀野同学,青鹤祭好玩吗?」



「嗯,果然没有祭典就不能算是夏天呢。刚刚还去捞了金鱼喔。」



「捞金鱼……捞金鱼啊。」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很少有人能把带回家的金鱼养得很久。有人没有相关知识而直接把自来水倒在水缸里、有人忘记喂饲料、而且有的还会变成大型观赏鱼的饲料……这种悲剧每年发生的频率数也数不清。」



「也是啦。」



「这真的能算是救了金鱼(注46)吗?你是不是在玩弄生命啊?」(注46:日文的捞金鱼和救金鱼同为すくう。)



「没有,我一只都没捞到,而且也不是那个意思吧!」



「既然没有要救它的意思,打一开始就不该做吧。伪善也只是用装的不是吗?我们该做的是将金鱼的未来托付给拥有相应知识与经济能力的人们,那才是真正能称作救金鱼的行为吧?结论就是,看到金鱼摊我们应该要坚持只逛不买。」



「你别挡人财路。」



「这可是和金鱼的生命息息相关耶?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吗?同理,吊水球应该也要被禁止。」



「生命跑哪去了!」



「捞泥鳅舞也不行。」



「那个泥鳅是想像出来的!」



「那边的小朋友!不准买章鱼烧了!把章鱼放回海里!」



「不要污染大海!把切开的肉丢回去想怎样啦!」



「乾脆停办祭典好了。」



「为啥啊!」



「邻居为了噪音很困扰啊。」



「现在的我们不就是原因吗!而且报名的是你欸!」



「又想把错都怪在别人身上……看我这记Switch on!Switch on!」



「别在这种时候使出这招!」



绝顶荒谬的练习重复了好几次。在那之后,历经一阵绝顶荒谬的反覆讨论中,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就在阻止完全没学到教训的琉璃把小游三加进去后,『搞笑研究社』本日的活动终于结束了。孝巳丢下说著「我再好好研究一下」、无谓地干劲十足的溜璃,准备回家而往校舍门口走去。



西下的夕阳照射身旁一整排窗户,在走廊上留下细长的影子。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下午五点四十分。这个时间偶尔会听到的管乐社吹奏,今天则没有出现。



(还说什么是为了让老爸成佛,那绝对是她自己的兴趣。)



就算心里抱怨,当自己发现时却想著「那里不应该吐槽啊」、「那里时机是不是抓得不太对呢」并一一反省,孝巳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相当绝望。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自己要对这种事如此认真啊?再说,要是屈服而开了前例,那个河童妹不就会越来越得意忘形吗?



孝巳恣意地发出郁闷的咂舌声,稍稍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楼梯与空桥挡在前方。



孝巳目前在校区别馆的二楼,是美术和化学教室之类的专科教室所在的地方。被『搞笑研究社』占据了准备室的书法教室也在同一层楼。相较于本馆的四层楼建筑,别馆不但只有两层楼,外观及构造看起来也明显地十分破旧。几年前校舍改建时,别馆被完全忽略。



「……嗯?」



通往一楼的楼梯才走到一半,孝巳突然停下脚步。眼前面朝楼梯的走廊上有张熟悉的脸。



那是浅色长直发的少女,夕阳漂亮地映照在稍微低著头的鹅蛋脸上。倚在墙边、两手提著书包挡在短裙前的身影,就像是在等待男友、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女生。



「鴫原?」



翠在孝巳发出声音的同时抬起头,一度犹豫后紧闭著双唇往孝巳走来。



他走下剩余的几阶阶梯,与翠正面相对。



你在这里做什么?有事到学校吗?该不会是在等人吧……平常不假思索就能说出的话语现在却讲不出口。因为她明显烦恼著的表情,让孝巳对这样稀松平常的搭话犹豫了起来。



短暂沉默后,翠似乎下定决心地看向孝巳。水灵灵的清澈双瞳有著令人不禁退缩的力量。



「我在等你,有事想要跟你说。」



「有事想跟我说?」



「是很重要的事。我认真地考虑过后下定决心……到屋顶上吧,我不想被别人听到。」



这种时候还会有什么事情。从时间上看来,似乎就是专程在等孝巳离开学校的样子。



(等我?特别跑来这里等?)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翠会做的事。明明平时都是简单一通电话或讯息就叫孝巳出来。这次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男友的女朋友……脑海闪过翠刚刚的形象,孝巳紧张了起来。这该不会是……不,应该不会吧……



孝巳正在思考的时候,翠已经转身往本馆的方向走去。



从她滑顺飘逸的长发传来的香气感觉也与往常不太一样了。



几分钟后,孝巳和翠已经在本馆的屋顶上。



粗糙的水泥地面被夕阳染得通红。虽然屋顶上是跟校舍面积相同的宽广空间,但实际上能用的充其量不过二十五公尺左右。周围围起一样高的围栏,走到一半就无法通行了。



受到风吹日晒的一块空地,映入眼里的也只有放在围栏附近的旧沙发。两人就站在这样的晚霞景色正中央。



翠如铁面人般面无表情,静静地盯著孝巳。那张脸庞已经没有一丝迷惘,比平时还要严肃得令人紧张。



「这里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吶。」



本想说总之先来个轻松的开场白看看,可是翠只是安静地拨拨头发。这个动作是她的习惯。



「绀野同学,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



突然切入重点让孝巳十分动摇。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确定该怎么回覆。



「等、等等啊鴫原!」



「我要和有働琉璃一决胜负,请你当我们的见证人。」



「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是现在的我只是个冒牌混混……咦?」



他滔滔的回应并没有说完,因为这明显与翠需要的回答完全搭不上。



(呃、咦?)



孝巳像失了魂似的僵住。对方终于也发现孝巳有些误会,转眼间就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摇头。



「怎、怎么可能是那回事!笨蛋!笨蛋笨蛋!」



「啊……不好意思。」



「要跟你告白不如对蝉告白啦!」



做出极其过分的中伤后,翠边嘟哝著「真是的……」边重启话题。



「总之,我已经用讯息跟她说我把你的伙伴借来当人质了。」



语气一转,似乎带著一丝坚决,那声音令人背脊发凉。对了,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了,翠的问题发言仍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我考虑了很多,最后还是决定采用你的提案。」



「我的提案?」



「动用武力。」



锐利的眼神贯穿孝巳,他的心里起了波澜。自己的确曾经跟她说过这种话,但她那时应该否决了才对。



「为、为什么现在才突然……」



「其实很久以前我的脑中就有过这个选项了。我知道继续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会有交会的一天。」



翠不带任何抑扬顿挫地说著,虽然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分别,但果然还是有哪里不太一样。



「在她把怨灵附在濑户川同学身上时,我再次深切地如此认为,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让有働琉璃体无完肤。」



翠挑起柳眉做出宣言。



「这是我们的决斗。为了让她知道这点,我才准备了相衬的情境。」



「决斗……」



不论从她的门第还是认真到不行的个性来看,都不像是会从他嘴里出现的字。



这个决斗该不会是看到孝巳痛打武本一顿而构思出来的吧?受到濑户川抓走森岛当人质的影响吗?如果是的话还真令人笑不出来。



「拿我当人质有働是不会来的。」



「她会的,毕竟重要的伙伴可是要被杀掉了呢。」



翠俐落地说出让人倍感危险的台词,自信满满地双手抱胸,那如成熟果实般垂著的胸脯随之提起。孝巳无视现在的状况,情不自禁地看著这幅景象。



他慌慌张张地摇摇头,去除脑中杂念。咳了一声后,向瞪著门口、活像在等武藏的小次郎的翠问道:



「──鴫原,你知道有働她老爸的事吧?」



「他是个很温柔又温暖的人呢。不管是以一个人还是以灵导师来说,都是我打从心底尊敬的对象。」



「可是那家伙──」



「没错,她把伯父变成了怨灵,而且现在已经完全接受这个情况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她觉得死人怎么样都无所谓,翠如此谴责挚友。



这个世界属于生者,死人是从这个舞台下台的人。那就是琉璃的想法。从相遇的那天开始,不,恐怕是从更之前开始琉璃的主张就坚毅不摇。但是……



「有働老爸的事,我从她本人那里听说了喔。」



「……是吗?」



「那家伙利用幽鬼这种可怕的怨灵来防御父亲的灵障,还有因为不够而开始吸收其他怨灵的事……这就是你和有働疏远的原因吧?」



翠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低著头。用力紧握双拳颤抖著。



「明明都已经说成那样了,她还是让伯父附在她身上,完全不听我的话。」



「嗯,实在是个大白痴。」



「我每天都拚命地想该怎么让伯父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并因为无法原谅不成熟的自己,增加好几倍的修练。她对这样的我说『多管闲事吶,翠。』、『希望你不要再管我了。』」



「她竟然说了这种话?」



「她换掉了眼前该解决的问题。比起送走伯父,她反而著眼于利用怨灵抑制。不但把爸爸变成怨灵,还把幽鬼和其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怨灵当成道具……被剥夺灵导师之名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翠一定拚了命地在袒护琉璃吧。对不善交友的她而言,琉璃是什么样的存在只要稍加推算就知道了。



「对她而言……我说不定根本就不算是朋友。」



「这说法我可不同意。」



孝巳立即否定,绕到翠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她一瞬间吓了一跳缩起身子,接著像是为了撇开视线而别过头。



翠曾经说过,会一直当她的朋友、陪在她的身边──她与琉璃的爸爸约定好了,却因为被挚友拒之门外而丧失了当初的这种自信吧。



但她说的并不正确。孝巳从琉璃口中清楚听到「我现在还是相当重视她」、「她对我来说是挚友也是姊妹,像是另一个我一样」。



「我认为有働并没有瞧不起她老爸的意思,也不觉得你们两个之间永远都只会是两条平行线。只要是朋友,难免都会意见不合。」



孝巳对顽固搬过头的翠自信地断言。



「她还没有放弃让她老爸顺利成佛。你不用这么担心,她早晚会自己解决的。再说这本来就不应该借助别人的力量,她也不想把自己的责任丢到你身上。」



所以当初琉璃才强迫孝巳自己解决问题。与身为她旧识的死者・小田切和人比较,她选择优先拯救初次见面的生者・绀野孝巳。这就是琉璃的做法。



「你在帮她说话吗?」



「我不是在帮她说话,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她并不是安于现状,也因为如此,有働才会这么努力地钻研搞笑。」



「……什么意思?」



「她如此拚命地写段子、到养老院或祭典上表演逗大家开心……是因为她认为她老爸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很高兴。」



「伯父是怨灵喔。」



「是这样没错……可是,重点一定是如果他活著的话会怎么想。死者的想法由活著的人决定就好了。所以,我打算再陪她一阵子。如果她想要自力解决,那她一定需要我……今后我也会在她身边全力吐槽的。」



翠盯著孝巳的眼神不知为何浮现一丝悔恨。她挥开孝巳搭在她双肩的手,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用力紧抿双唇。



「既然如此,她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你吗?」



翠对惊讶地眨著眼的孝巳说:「吐槽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



「别说傻话了。你有一个天大的误会,有働那家伙──」



门口的铁门突然重重地打开,盖过孝巳的声音。



―回头,琉璃就站在那里。



微翘的短发在风中飘舞。她张望了一下周围后,视线停在中间的孝巳与翠身上。脚跨得比肩还宽、一副了不起地两手扠腰的模样似乎和先前站在桌上屹立不摇的姿态十分相像。除了那张分外苦涩的表情以外,不过……



「……绀野同学。」



「呃、喔。」



「你为什么没事?」



「没事不好吗!」



「这样我就失去帅气登场的意义了。你应该已经被敲破头、内脏四散、肛门插著按摩棒才对啊。真是的,一点都没有来救你的价值……」



「你现在马上翻字典把『拯救』这个词找出来!」



琉璃把孝巳的抗议放在一边,踏出脚步。她的注意已经完全集中在行走路线前方的长发美少女身上。



一片寂静的屋顶上只有琉璃的皮鞋声规律地回荡。要是清脆地喀喀响还算帅气,但她的鞋子却是发出叽叽的声音,大概是因为鞋底磨损了吧。听起来竟然像是会发出声音的幼儿学步鞋。



距离翠剩下约五步左右时,琉璃停了下来,发出唉呀唉呀的感叹。



「我除了唉呀唉呀(yareyare)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我这一生讲过很多次唉呀唉呀,但今天才真正打从心底深刻地说。我啦我啦(oreore)。」



「别一来就把场子搞冷。」



翠乾脆俐落地回敬。你根本就可以吐槽嘛!孝巳心想。



两人与之前翠造访社办时一样对峙著。在晚霞中相视的两张侧脸越看越觉得标致、难以形容地梦幻。



「有意见的话,随时欢迎你来踢馆……这是你说的吧。」



「我知道,那还不快点开始。」



「喂!你们两个!等一下!」



火药味愈加浓厚,孝巳不禁打岔。



「突然开打不太对吧!人是有长嘴巴的,先沟通再说。」



孝巳把自己以往的失态束之高阁,哄著双方。



但是两人彻底无视孝巳,瞪大双眼的同时踏出一步。



「听我说话!你们干么闹得那么僵!」



「啰嗦。你只需要在旁边看著,接下来的主舞台就交给我。」



「这才令人不安!」



孝巳的叫喊空虚、无力地回荡在暗红色的天空。



4



孝巳虽介入劝说,但结果还是在距离约十步左右的地方注视两人。



一抬头看向天空,半透明的老鹰正展翅盘旋。那是翠的守护灵・禽踊。



随著翠吸气而现身的鸟一出现就往孝巳头上飞来,接下来竟然用它锐利的喙开始揪著他的头发。「不快退下的话会变成河童喔。」翠如此胁迫,另一方面琉璃则是嘟哝「搭档是河童啊,好像也不错。」孝巳别无他法,只好无可奈何地退后。



空间比刚刚多了些,两人都以可怕的表情互相盯著对方,周遭的气氛一触即发。现场呈现的空气简直就是开战前夕的状态。



「翠,硬是驱散我身上的怨灵,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这个嘛,你会只身受到伯父的灵障影响,最糟的情况说不定会送命。」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阻碍我?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沉默片刻后,飘著长发与裙襬、模特儿体型的灵导师气焰高涨地下定决心。



「你的灵障由我来挡。」



「你来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