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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 来临之夜(2 / 2)


「……我明白了」



空目点点头。



「明天开始再考虑吧」



亚纪也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棱子是个世间罕有的纯真女孩,不过也很难应对她。



要是太麻烦放着不管就可以了,但那样一定会觉得很内疚。棱子有惹人喜欢的地方,也有让人郁闷的地方。



「……谁又知道呢。说不定这是过度保护呢」



亚纪交杂着叹息呢喃起来。



空目兴致索然,只回了一句「谁知道呢」。



「……」



此时,亚纪忽然注意到了。



然后直接就着话题问了出来



「……我说,恭仔你怎么看?那种纯真」



「……什么?」



空目露出不解的表情。亚纪深知这问题很怪,还是接着问道。



「我是问,对棱子的那种纯真,你怎么看?」



空目似乎不知道这讲的是什么,立刻反问



「你是指心灵层面上的纯真?」



「……嗯」



「没怎么样,我基本上对心灵的“纯真”持否定态度」



「……啥?」



接着,空目非常断定地,直言不讳地说道



「只要是正常人,应该就没有通常所说的“纯真”」



空目接着说



「人们所说的“纯真”,终归只是乍看上去好像那样,并非真正地纯真。就连本应一尘不染的幼儿都知道利用自己幼儿的身份,攻心算计。



人绝不会天真无邪,因为人从出生之时起便被安装了『为了有利生存而行动的程序』。有些人听从教导,认识到攻心算计是卑劣的行为,这样应该就会得到克制吧。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是真正的纯真」



空目说完,亚纪对空目感到不解。



虽然有些部分能够理解,但感觉太极端了。



「……唔,听上去像强词夺理来着……」



空目答道



「或许如此,不过我很赞赏这番话」



他没有改变论调。



亚纪问



「……棱子怎样?」



「日下部至少也会好好去思考」



「或许是这样吧……」



「让我来说,所谓的纯粹的心,只不过是对方有那种错觉罢了。由于思考从外界是看不见的,所以会呈现出见者的理想或憧憬。即便有智障,思考仍旧在充分运作。因为那偏移了社会逻辑,所以看起来天真无邪」



「…………」



亚纪还是感觉这是强词夺理。



而空目斩钉截铁地说道



「即便是年幼的孩子,在后面支撑那份纯真无邪的也是“无知”、“鲁莽”和“欺瞒”。无知和鲁莽的行为,经过对象自身幻想的加工,看起来变成了纯真。如果自我标榜纯真,那就是欺瞒。那只是不承认自己会算计,自觉或不自觉地扮演纯真罢了。



…………不管怎样,那都不能称作“纯真”。现在通常是那么叫的,但我对那种概念持怀疑态度。称日下部为纯真,我认为很荒唐。至少称呼别人纯真,应该就表示宣称自己高人一等」



「原来如此……」



思维终于对上了。



这样的话,亚纪也能够理解。



这么一说,亚纪也不会毫无自觉。她觉得自己刚才说出的话,确实是在轻视棱子。



「说不定人在对待孩子或者必须保护的对象是,会在潜意识中赋予其很高的价值呢……」



「……这种思维很有意思。这说不定就是“纯真”这种价值被创造出来的原因」



「就算如此,假设真的存在真正的纯粹之心,那恭仔你又觉得那种心是由什么来支撑呢?」



「…………」



亚纪本是很轻松地问的,可空目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本以为空目会用一句「不可能」应付掉,所以那严肃的样子反倒让亚纪吃惊起来。



「……不,我只是说假设。不需要那么严肃地思考啦」



话已经说了,可空目还是摇摇头。



「没那种事,如果日下部是那样的话,问题就足够严重了」



空目脑子里似乎进行了那样的思维跳跃。



亚纪问道



「…………怎么回事?」



空目想了一会儿————



「如果日下部的纯真,不是无知、鲁莽和欺瞒,而是货真价实的话,那就有问题了。因为如果不属于那些情况,那就属于“疯狂”了」



然后低声断言。



「……!」



听到这话,亚纪也只能哑口无言。那低沉的言语就如同宣告身患重病一般,在寂静的走廊上低沉地回荡。



纵然知道这只是假设,还是感到非常不安。



「是么……」



亚纪呢喃了一声,就像将那种感情甩开一般,向客厅转过身去。



空目也跟着她,离开了背后的墙壁。



两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客厅。



总之,今晚也要留宿。



对棱子再观察一个晚上应该也没什么耽误。



3



步由实站在黑暗之中。



周围淡淡地铺着一层黑暗,让人分不清身在何处。这里飘散着淡淡的甜味,冰冷潮湿的空气凝滞不动。



黑暗浑浊地弥漫着。



那是仿佛闭上眼时看到的眼皮内侧的空间一般,又红又白的黑暗。



在整面铺开的黑暗中,步由实一个人呆呆地站着。



在这令周围丧失现实感的诡异寂静中,她形单影只地站着。



————轧、



忽然,那个声音传了过来。



如此同时,仿佛从黑暗中渗出来的一般,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眼前垂了下来。



人影非常无力,却拥有着巨树一般的存在感……吊死尸体挂在眼前。



————轧、



绳子倾轧。



随着尸体有规律地晃动,绳子轧轧作响。



————过来吧、



过来吧、



呼喊声传来了过来。



绳子刺耳地轧轧作响。那声音发生扭曲,化作语言,刺耳地在脑中回荡。



眼前,尸体在摇摆。



那是一具吊死的男性尸体。



步由实抬起头,洒满暗影的脸就在那里。



现在的话,应该能够看清那张脸。之前她都不敢去看那张脸。



步由实从下面窥视那张脸。



窥视那张被影子彻底盖住的脸。



啊啊…………



步由实感叹了一声。



她看到了吊死尸体的脸。



那是自己的脸。上吊的,是自己。



————轧、



绳子倾轧。



回过神来的时候,步由实正俯视着一个男人。



自己的身体在摇摆。有根细绳陷进脖子里。



————总算到达池塘了么……



男人用倾轧一般的声音说道。



他站在地面上。



之前吊着脖子的,应该是那个男人才对。他的脸仍旧笼罩在影子下面,看不见。



没有看到那张脸,这让步由实很失望。不知为什么,有种被爽约的感觉。



男人的右半张脸就像在抽筋一样扭曲着。



步由实知道,那是在笑。







………………



意识从泥沼般深沉的睡眠底层,忽地浮了出来。



「唔………………」



棱子微微沉吟,张开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大团刺眼的光。



「唔…………」



强烈的光线让眼睛看不清楚,视野模糊。



但是,景色慢慢开始成型,这时棱子搞清楚,那是挂在天花板上的荧光灯。



棱子用无法彻底睁开的眼睛,向天花板望去。



她勉强搞清楚,自己正躺在被褥上。



清醒前的脑袋很沉重,身体也很沉重,意识也十分模糊,不过这块不属于自己卧室的天花板,让她感觉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异样感。



这里是哪里呢?——棱子想。



她立刻得出了答案。这里是步由实的房间。



啊,我过来留宿了呢。——棱子想了起来,可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



她只把脑袋转了转,环视周围。



看到亚纪在身旁正贴着墙发出细微的鼾声,棱子的脑袋慢慢变得清醒。记得,今晚所有人都做好了一宿不睡的准备。



步由实睡着之后会发生什么,非常明显。



要杜绝那种事情的发生,除了不睡别无他法。



她们开着灯,硬是靠谈话保持清醒。然而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大家都睡过去了。



「唔…………」



棱子缓慢地坐了起来。



她很担心步由实,于是向床上看去——————随即倦意蘧然消散。



床上空无一人。



「……学姐…………?」



棱子连忙环视屋内。



当然,屋里说着的只有亚纪和棱子。



此时,一阵风吹进屋里。



摇摆的窗帘后面,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只闻「咿」的细微声音,门被打开了一条很细很细的缝。



「………………」



棱子倒吸一口凉气。



门没关。



步由实肯定出去了。



黑暗的走廊从打开的门缝中,安静地露出来。



……上哪儿去了呢…………



就算是去上厕所,走廊那么黑也很奇怪。



走廊的灯的开关就在步由实房间旁边不远。这家厕所只有一楼有一个,想象不出有人会不开灯下到一楼去。



不,只是不开走廊上的灯倒还好说。



步由实很熟悉这个家,可能不要紧。



可是楼梯那边都没开灯,这就太奇怪了。



楼梯的灯光应该能照到这里,也能照到走廊,绝不可能像现在看到的那么暗。







静悄悄的走廊上漆黑一片。



棱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那边。



只是隔了一扇门,那边便是无尽的墨色黑暗。那片黑暗仿佛要从门缝中窥视这边,沉淀着。



这个时候,棱子注意到。



从缝隙间漏出的走廊上,撒着点点微光。



那光是从房间的隔壁,哥哥房间那边照过来的。虽然只能看到一点点,但看得出有地方正漏出光来。



「……」



棱子用干渴的喉咙,咽了口空气。



然后朝门靠过去,悄悄从缝隙向外窥视。



单色调的走廊在视野中展开。然后在走廊灯头,看到了淡淡的光亮。



咿、



棱子推开门,只把头伸出走廊。



光源果真来自隔壁屋子。



哥哥房间的门微微敞开,屋内通明的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那光变得模糊,渐渐扩散,将门的周围和一部分走廊微微照亮。



……谁……?



那样的问题瞬间在头脑中闪过。



可是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答案只有一个。



里面要是有人,就只能想到步由实了。即便如此,棱子还是没办法那么去想……这是因为,那情景看上去实在是毫无生机。



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将门的轮廓从黑暗中截取下来。



光线死气沉沉,同时又冷冷冰冰。



从门缝漏出来的光很强,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走廊也好,们也好,看上去都像异世界的入口。



一片死寂



走廊上无声无息。



地板上薄薄地堆积起一层黑暗,墙壁正呼吸着夜色。



那是种令人讨厌的寂静。



一想到那边是步由实,是自己认识的人类,怎么都觉得非常不祥。



这夏日的夜晚总觉得冷得刺骨。



走出这扇门是那么可怕。



即便这样,还是必须去弄清楚……弄清楚步由实是不是在那里。



「……」



棱子转身看看亚纪。



亚纪仍旧靠着墙壁,睡得就像死了一样。



棱子有点害怕把她叫起来,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她有种孤独的错觉,感觉这个静悄悄的世界中只有自己醒着。可是,棱子犹豫着不敢叫醒亚纪。



关键在于她转念想到,自己不能光依靠亚纪。



棱子再次转向房门。



令人无比讨厌的黑暗在走廊上满满铺开。



棱子悄悄把脚迈出房间,踩在了走廊上,整个人就像滑出去似的,从开到一半的房门离开了房间。



她觉得门开太大容易被发现,所以不是很想把房门完全敞开。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不想被什么发现。无形而异常寒冷的不安感,在心头扩散开来。



棱子盯着那扇黑暗中发出寒光的房门,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赤脚踩在冰冷地板上,高密度的黑暗冷冰冰地缠上皮肤。



感觉身上那件单薄的睡衣,毫无防备功能。夜色从全身皮肤向内身侧,将心脏附近紧紧地提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靠近房门。



随着她的靠近,渐渐感受到了房中传出的气息。



在门的那一头,有微微的动静。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那声音就像考试时听到了,在桌面上振笔疾书的声音。在里面,随着那个声音传出来的,有人在动的气息。里面确实有人。



棱子悄悄地从微开的门向里头窥视。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桌子。



那是抽屉已经坏掉的,步由实哥哥的桌子。



桌子面前,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



她有一头短发。



是步由实。



步由实坐在桌前,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她弯着背,身体压在桌上向前倾,专心致志地动着笔。看到步由实在里面,棱子的心暂时踏实下来。



但是,这种陌生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荧光灯雾蒙蒙的白色灯光中,步由实看上去就像个陌生人。



棱子感觉就像对着猫眼看对面的蜡像,步由实的背影看上去就好像没有血液流动的东西。



然后————正当棱子这么感觉的时候,不安压迫住她的心口。



那感觉和看到霞织的遗体的感觉重合在了一起。



她奋力把门打开,白光从屋内溢出。



棱子踏进屋内,但步由实毫无反应,就像机器一样只顾动笔。



「……学姐…………?」



棱子喊了过去。



可步由实头也不回。



只有写东西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单调地,毫无生机地,如机械一般,回荡着。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那是钢笔的笔尖敲打桌面的声音。



棱子横下心,向步由实走了过去。



「……学姐?」



她喊着步由实,打算拍她的肩膀————可手停住了。



棱子站在步由实的背后……异样的情景飞进她的眼睛。



桌子上,变成了一片蓝色。



步由实正拿着一管旧钢笔,纸也不垫直接把笔尖在桌面上敲打,以异常的速度写着什么。



「噫————」



棱子差点惨叫起来。



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起来。



一次次地振笔疾书让桌面变得就像一个墨水池,一层盖过一层的文字融合起来,让整个桌面化作一个就像蛇在爬行的图案。



细线在整个桌面上胡乱交织,相互融合,编织成一块密度可怕的蓝黑色地毯。



步由实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老人一样很弯很弯地驼着背,脸靠桌子非常近,如同在到处舔舐一般。



她把脸几乎贴在桌上,视线来回扫过,握笔的右手就像另一个生物一样抽搐着。



她的手正以异常的速度挥动钢笔。



笔尖敲在桌面上,在桌上把墨水拉出线条,扩张那个令毛骨悚然的青黑色池塘。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坚硬的钢笔尖在桌面上到处乱爬。



「学姐……!」



棱子近乎惨叫一般叫到,摇着步由实的肩膀。



「!」



棱子随即大吃一惊,拿开了手。



步由实的肩膀非常僵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就像摸到了雕像。而且她的肉正剧烈地痉挛,活动。



然后,在摇她的时候,棱子看到了她的右眼。



那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睛。



眼睛大大张开,眼珠就像玻璃珠一样,没有感情。视线定格住,感觉就像标本的眼睛,只会反光。



「……学、学姐!学姐!」



棱子摁住步由实的右手。



她觉得至少手还是正常的。



可是步由实的手也完全僵硬,如机械般在震动。手剧烈地痉挛,在桌上写下无法分辨的文字。



棱子用力按住那只手,可手停不下来。



那笔尖就像缝纫机一样上下上下,不停地敲打桌面。



钢笔的金属笔尖完全分叉,墨水从比中飞洒出来,在桌子上,墙面上,脸上,衣服上撒上了数不清的蓝黑色飞沫。



钢笔脱手飞了出去。



但步由实的手依旧维持着握笔的形状,手臂还是在挥动,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敲打桌面。指甲破裂,血流出来,将鲜血的颜色撒在蓝黑色的桌面上。



手指发出恶心的声音,弯向了不合理的方向。



即便如此,手依旧没有停下,用那手指一次次地戳着桌子。



棱子眼看着步由实的手指变形,折向各种方向。



即便如此,步由实仍在用变得像个皮囊的手敲击桌子。



「————不要啊!」



棱子惨叫起来,手从步由实的右臂拿开。



随后,步由实的头就像在反作用力之下弹动了一样,转向棱子。转向棱子的,只有一颗头……一颗脖子快要拧断的头。



看到那张脸,棱子再一次惨叫起来。



那只右眼睁得大开,左眼相反,紧紧地颦蹙着,作出一副扭曲而诡异的表情。



那张脸上溅着血和墨水,污迹斑斑。



她身体不停痉挛,从椅子上摔下去,整个身体剧烈拧动,同时手脚胡乱挥舞,在地上滚来滚去。



此时,她的嘴霍然张开,惨叫迸发而出。



「——————————————————————————————————!」



那声音刚闯进耳朵,恐惧与恶寒瞬间窜上背脊。



这个世上不存在那种声音,是从别的什么世界接收到的。



那声音就像麦克风的高频蜂鸣,但它还包括了更多难以形容的无数音域。



那终究不是人的喉咙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步由实一边发出凄厉的惨叫,一边像个坏掉的玩具一样在地上打滚,以诡异的姿势一直抽搐,手脚乱挥到处打滚。



「—————————————!————————————————————!」



那个样子,已是空有人形而不是人类的东西了。



「…………!」



棱子伸手抓住门,连滚带爬地离开房间。



恐惧压得她浑身发软。



这已经不是棱子处理得了的情况了。



棱子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奔跑,摔进了隔壁的房间。



「……亚、亚纪…………亚纪……!」



她反复叫着亚纪的名字。



亚纪被棱子的惨叫声惊醒,然后——————棱子紧紧地抱着亚纪,哭了起来。



亚纪的处理非常迅速。



然后,不合时间的警笛声响彻深夜中的羽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