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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 体温不在的塑像(1 / 2)



1



……泷修司的〈噩梦〉,在某一天突然降临了。



那天,户塚可南子毫无征兆的倒在了工房里,这是那个夏天创纪录的酷暑所致。



她生病了。修司不知她生的是什么病。



因为她本人直到临终都未对自己病吐露只言片语,也没有让医生诊查。



修司从外出的地方赶回来之后,就看到可南子倒在了工房的素土地面上。她面色苍白,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南子把慌慌张张地带她去看医生的修司给阻止了。



当时修司想要将她抱起来,可她按住了修司的手,摇了摇头,说



「……我的病,治不好的」



「从一开始……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不想去医院。相对的……我有一个心愿」



「用那口窑————烧了我吧。让我成为你的作品」



……从最开始,可南子就是怀着这个想法来到修司的工房的。



可南子说。她被判明身患不治之症,被告知时日不多,然而一天,她在绝望中遇到了修司的作品,得到了救赎。



当时还是艺大学生的可南子,那时还正好感受到了自己从事艺术活动的极限。她领悟到,迄今为止所耗费的人生没有任何价值,而且这条命再不到十年也将耗尽。在这充满绝望的黑暗中,已经丧失生存意义的可南子,无所事事地到处乱逛,在一次展会上遇到了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在那件作品前面,感觉就像触电了一样。



可南子从那件作品中,感觉自己看到真的宇宙。



那是一只盘子,上面画着一株质朴的菖蒲。可是那可怕的深沉质地与釉色所展现出来的,既不是华美也不是革新,而是单纯的犹如年轮般长年养成的技艺。这乃是令人铭感五内,历经千万代传承下来的,堪称愚直的技术之结晶。



这是连绵不绝的时空结晶得到的,一个盘子。



里面蕴藏着就连制造者自身都无法在脑内形成的,单纯地将其血肉与傲骨传达出来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广阔深邃的宇宙观。



可南子所追求的,不,是可南子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所追求的至高无上的理想,便存在于此。于是,可南子发自内心地期盼,希望自己能够将不久便将凋零的自己,融入这件作品所流露出来的时间以及美丽宇宙之中。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可南子说道。



「其实呢……我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就死在这个工房里。对不起」



「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我打消了那个念头。我不止想成为你的作品,也想成泷修司这个人的一部分」



「我想试着和你一起生活。而我的这个心愿,实现了」



「我还开心。能帮助你制作作品,能够将你作品的美妙传达给别人。这样的我,非常幸福」



「可是,已经,结束了」



「最后,能听听,我的心愿么?」



「让我,成为你的作品」



「将我切碎……送进那口窑里烧掉」



「成为泷宇宙的,一部分」



「成为你的,一部分」



………………



在那之后,可南子迅速地衰弱下去。



就像此前一直保存的体力到达了极限,顷刻之间,可南子便无法从病床上起来,病情急转直下。



即便这样,可南子还是坚决决绝去医院问诊。



理由很简单。她不想续命。而且,如果死在了医院里,尸体在修司的窑里烧掉的这个心愿就无法实现了。



修司无法无视可南子的意向。



可是,在他让可南子躺在房间里,照顾她的时候,他很迷茫。



不管修司再怎么疏离常识,毕竟还是明白这明显是犯罪行为,并不是正常行为。而且最关键的是,到了这一刻,他总算开始察觉到了可南子的异常性。



他觉得可南子的心愿令他毛骨悚然,非常可怕。



修司进退两难。



一边是想要实现即是恋人又是恩人的可南子最后的心愿的心情。然后另一边,是对这个心愿感到恐惧的,自己的感情。



他迷茫了。



可就在这时候,倒计时渐渐归零。



可南子的,死。



不久,终于来了。



……在可南子倒下后的一个月又四天后。睡着的可南子,停止了呼吸。



不愿去想的,终究该来的时刻,到来了。



修司俯视着可南子的遗体,仍在迷茫。他下不了决心。他既无法无视可南子留下的心愿,终归也无法接受亲手将恋人的遗体砍碎扔进陶窑烧掉这种行为。



修司坐在遗体旁,又过去了几天。



偶尔有人打来的电话他也不接,几乎不吃东西,只是一边回忆着还活着时的可南子,一边凝视着她的遗体,坐在那里。



他所回忆起来的,只有恩情。



然后就只有她十分崇拜修司的作品这件事。



「泷的作品,是一种永恒」



「我很羡慕泷的作品。想要作为泷的一部分,永远的留下来」



事到如今再去回首,的确能在可南子的言行中零零星星地隐约看到那个异常的愿望。可南子果真不是临死之前精神错乱才说出那个愿望的,她的想法非常明确,她一开始在步向死亡的历程中成为修司的救世主,崇拜着修司的作品。



可南子选择了泷的作品中所蕴含的世界们作为自己死后的世界。



这是属于她的宗教。修司纵然确信了这一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去执行她的遗言。



修司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作品是永恒不灭的。



可南子所说的那种宇宙,修司完全无法从自己的作品中感受出来。



正因如此————修司不敢将刀刃插进自己恋人的遗体,然后在窑里烧掉。



他纯粹地对伤害曾与自己在一起的恋人的遗体,并将遗体砍碎感到可怕。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夏日酷暑难耐,在可南子遗体的皮肤开始变色的时候,修司终于站了起来,用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柴刀,朝着可南子的脖子挥了下去。



「………………」



报废了一把柴刀,两把锯子,还有两把菜刀。



大约五个小时之后,铺在闷热的卧室里的被褥上,饱饱地吸收了释放出异臭的乌红血液,上面摆着被解体成十几个部分及内脏,四分五裂的可南子的遗体。



血溅到了被子周围,窗帘和槅扇上,撒上了斑驳的血迹。然后榻榻米上有一道朝着同一方向反复来回的,就像拖出来的足迹,从敞开的槅扇经过走廊,一直延伸到藏开的卫生间。胃液已经吐光的修司,正跪在榻榻米上。



在厕所的地上,是沾满血的菜刀。



砍开肉劈开骨头的柴刀的触感,分断骨头的锯子的触感。



以及将那些会缠住锯子锯条上的纤维质的肌腱用菜刀切开,使其露出,一点点切断的可怕触感。从胴体切下来的,手脚和头的重量。



死肉的温热触感。



然后是将滑出胴体的内脏收集起来,沾满血和脂肪又黏又滑的,一碰到东西就会留下血和脂肪的痕迹的,湿哒哒的,令人不快的触感。



这些都鲜明地留在了他的双手中。



最初令人不敢呼吸的腐烂到一半的血所释放出的猛烈异臭,如今早已充满家中,口与鼻子自不用说,连肺部都被充满了。总能听到苍蝇的声音无处不在。



衬衫、裤子、鞋子,全都饱饱地吸进了血,变得很重,每活动一下就会粘在皮肤上。在这样的感觉与空间中,修司既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起身,只是一味地任凭时间过去。



————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



修司的脑袋里,只有这件事。



早就变得空空荡荡的胃里面,仍积聚着淤积的呕吐感。虽然仅仅依靠着对她的责任心,拼命地肢解了她的遗体,但这从未染指过的可怕行为,也消磨了修司的身体与灵魂。



他花去了很长的时间,才能站起来。



在极为漫长的时间之后,修司拖起了自己沉重的身体,总算站了起来,拖着自己的腿,穿上脱鞋,离开了房子。



没有任何味道的空气,让他非常舒服。



把庭院里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从头开始用冷水冲洗。



他不断地冲洗胡子、衬衫、裤子,让一切都吸饱水。然后,一边浑身滴着水,一边缓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工房,拿出了随手乱放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着火。



吸进去的烟,沁入空荡荡的胃里。



他吐出烟雾,仰望着被森林围绕的天空,一边看着烟雾消散,一边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要把解体的可南子放进窑里烧么?



真的要这么做么?可是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不可能停下来。除了做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只能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还不行。



需要时间。修司呆呆地仰望着天空,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吸完一根香烟后,回到工房换掉了湿透的衣服,坐在了黑皮沙发上,意识就这么被强烈的睡魔所夺走。



「………………」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刚刚醒来的他很不舒服。尽管在醒来的同时内容就忘记了,但他做了个噩梦,醒来之后,沉重的疲劳仍就像煤焦油一样,紧紧地附着在心灵的内侧。



修司从沙发上起身,按住额头。



虽然疲劳和饥饿令他身体沉重,但他没有食欲。他一想到接下来还有必须的做的事情,就根本不想吃东西了。



֨



他把沙发弄得咯吱作响,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在几乎麻痹的头脑中,提取卧室里留下恐怖场景,以及那时自己制造那些的记忆,然后是接下来准备进行的工序。



心情很沉重,不过做完就完全没事了。



这是她的心愿。可是罪恶感就像毒素一样在自己内心蔓延,强烈的冲动束缚着他的心,要是没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事实和义务感,他恨不得立刻就想逃走,选择上吊之类的方式,一边向她道歉一边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死了也好。



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去死吧。



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而且,再也不想怀着这种记忆活下去了。



亲手将自己的恋人解体的记忆。



修司想要将解体的可南子搬出去,在工房里四下张望一番后,找到了一只塑料桶,于是他提着桶,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工房。



虽然把可南子装进桶里来搬运,修司于心不忍,但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搬运流出来的内脏。修司进行着这项作业,在极力扼杀感情的脑袋里一边思考着这件事,一边动起沉重的叫,穿过夜色中的庭院,前往居所。



然后他打开门,走进房子里。



热气微微地盘踞在房子里的空气中。



然后,他踏进卧室————



「!?」



噶嗒



此刻,水桶从修司的手里滑落下来。



修司的呼吸停了下来,张大双眼呆呆地站在卧室门口,而眼下并不是他记忆中满是鲜血的场景,只有干净的房间,干净的被褥,以及躺在褥子上的,裸露的肌肤上没有一道伤痕,干干净净的可南子的身影。



「…………………………!?」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甚至怀疑,之前的那些才是一场噩梦。



他毋宁希望这样。可是解体可南子用过的那些现在已经弯曲、卷刃的刀具,虽然血迹已经不再,但仍旧和记忆中一样,散乱在房间里。



然后————最关键的是可南子。



她突然张开了眼睛。



她用显然丧失理智的眼睛,仰望天花板。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下巴脱臼似的大大张开的嘴巴里,发出震耳欲聋,完全想象不到属于人类的可怕惨叫,整个人就像发条装置一般弹了起来,扑向了修司。



「…………!!」



这股可怕的力量与气势,就像作为人类哪里坏掉了。



体格远远占优的修司被狠狠地撞飞,摔在地上,『可南子』伸长指甲死死地抓住了修司的脖子,那双就像玻璃珠一样空泛的眼睛里充满疯狂的杀意,两颗极为可怕的眼珠紧盯着修司,整个人压在了修司身上。



指甲刺破脖子的皮,陷进肉里,修司变得无法呼吸。修司在这样的混乱状态中,挣扎着的手碰到了坚硬沉重的东西,忘我地将它抓住,使出浑身的力气,朝着掐住自己脖子的『可南子』的脑袋砸了下去。



咕唰



柴刀砸碎了头骨,深深刺进了『可南子』的脑袋。



「!!」



柴刀的刀刃深深地陷入『可南子』脸中,甚至脸的造型被劈坏,然而她却一脸也不害怕,反而发狂错乱一般强行张开了割破的嘴,就像身体抖擞一般一边发出惨叫一边胡乱挥舞双臂。



「……!!」



修司把柴刀从『可南子』脸上拔出来,鲜血四溅。



修司脸被飞洒的血淋到,又拼命地挥下柴刀,这一次,几乎将她的脑袋砍掉,柴刀深深地陷进了脖子。



咕噜



剩余的一层皮无法支撑颈部,脑袋滚落垂下。



可即便这样,『可南子』从脖子的断面喷着血,还是胡乱地挣扎,于是修司挥下了第三刀,从肩头将手臂砍了下来。



「…………!!」



然后砍掉了她的脚,然后又砍掉了另一只手。



直到她动不了为止,直到没有能动的地方为止,修司拼死地再次进行了疯狂的解体,然后过了一会儿,修司再次面对支离破碎的可南子的遗体,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茫然地瘫坐在地。



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了。



疲劳与混乱让他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但是,就在这样的修司面前。



只闻滋滋的声音



滚落在血海中的缺手缺脚的胴体,开始自行从血海中将血抽进断面——————



呶唰



不知何时,那颗本应只有一张皮连着的,被砍掉的脑袋,发出湿润的响声,大幅地抬了起来,然后从口张得大到下巴几乎脱臼的喉咙下面,犹如喷发一般释放出惨烈的哀嚎。







「……修司似乎在那三天里,一直在杀可南子小姐」



神狩屋露出某种严肃的表情,如此说道。



「似乎连续解体了三天,可南子小姐的胡乱挣扎才总算停了下来」



「……」



苍衣默不作声地听着神狩屋讲的话。



「即便现在,可南子小姐还是会几个月一次地发生闪回,疯狂错乱然后胡乱挣扎。那个情况我也见过,在那个时候,修司又会将可南子小姐解体。直到她不能动为止,直到她没有能动的地方为止」



「…………」



苍衣无言以对。



这就是神狩屋告诉他的,〈丧葬屋〉〈断章〉产生的根源,〈丧葬屋〉所怀的〈噩梦〉的一部分的经过。内容十分凄惨,苍衣无言以对,只能通过自身对当时情况进行想象,对他感到同情。



「在那之后的事情,可南子小姐自己也说过一些就是了。因复活的痛苦而发狂的可南子小姐直到恢复正常为止,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然后在这段期间里,藏匿可南子小姐这个〈异形〉的修司,似乎被〈骑士团〉找到,遭到了〈骑士〉的袭击」



苍衣总算说了句话



「……连〈骑士〉都……」



「修司最后————似乎杀了那名〈骑士〉。似乎就是那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断章〉。〈骑士团〉会怎么处理拥有〈断章〉,但没有恶意,无意肆意对人使用的人,白野你也知道吧。修司虽然借助负责人的判断,形式上暂时加入了那个〈支部〉,可是被杀的〈骑士〉的同伴也在那个〈支部〉,所以还是没有办法。修司为了不被他们私下处决,必须展示自己有用的地方。



在那之后,修司就是白野你熟知的那个修司了。被称作〈丧葬屋〉,不隶属任何〈支部〉,在关东一带名声最为响亮的〈骑士〉。作为尸体处理工作者,无人能出其右。只不过,他与自己的〈断章〉接触太深了,如今被〈噩梦〉所侵蚀,快要掉进疯狂的边缘……」



「…………」



「我明白的。修司的〈断章〉不论什么时候爆发都不足为奇」



神狩屋的手插进有些少白的头发里,抱住脑袋。



苍衣一边看着这样的神狩屋,一边稍稍想起了其他事情。



他感觉,〈丧葬屋〉之所以对神狩屋拥有亲近感,大概并不像神狩屋所说的,他们同样都在〈泡祸〉中失去了恋人。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被因〈泡祸〉而失去的恋人牢牢束缚着。



一边,是不想再在没有恋人的世界中独活,却无法死去的神狩屋。另一边,是怀着亲手将恋人解体的罪业,一边无可奈何,却又必须不断重复不愿意的事情存活下去的〈丧葬屋〉。



据说,神狩屋刚刚得到〈断章〉,还是鹿狩雅孝的时候,他在〈丧葬屋〉的工房里被长时间地隔离过。神狩屋出于对已逝的恋人的负罪感而粒米不进,对一次次自杀又一次次再生的自己的身体不断进行破坏,而〈丧葬屋〉对一次次砍碎却又再生的可南子不断地解体,〈丧葬屋〉会将神狩屋的身影与自己重合起来也并不奇怪。



「…………」



苍衣想过像这样的想法告诉神狩屋,但最终作罢。



即便将这件事告诉神狩屋,也只会给本就苦恼的神狩屋再添苦恼。



而且苍衣一边聆听神狩屋的讲述,一边一直思考的事情,并不是这件事。



现在希望在这里让神狩屋去思考的真正的苦恼,另有其他。



「……神狩屋先生」



苍衣开口了。



神狩屋应了声「什么事?」,不过没有抬头。



苍衣也和他差不多,一直看着下面。然后,在彼此都看着下面的状态中,苍衣接着讲下去



「我已可以说么。这是我听过神狩屋先生的话之后想到的」



神狩屋什么也没说。



苍衣等了几秒钟,但神狩屋没有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那个,您不觉得和生前的可南子小姐很像么?」



「…………」



「我觉得很像」



听到苍衣的重复,神狩屋总算有了反应



「……像?像什么?」



苍衣答道



「燕子」



神狩屋的动作,停了下来。



「可南子小姐————是在明白自己死期将至的情况下,为了变成〈丧葬屋〉先生的一部分,也就是为成为了『作品』而不去医院,留在工房里的。不仅如此,她还将来自外面的情报完全封死,实现了〈丧葬屋〉先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自己的话的状态」



「………………!」



神狩屋按住额头的手开始用力,颤抖起来。



「而且可南子小姐的死……令〈丧葬屋〉先生的心坏掉了」



苍衣不想再说下去了。



「可是可南子小姐起死回生了,〈丧葬屋〉先生也不用去死了。因为神的缘故」



可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职责,他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吸了口气。



于是苍衣隔了片刻



「不像么?『幸福王子』里的燕子和王子」



「………………」



说道。



神狩屋没有去看抬起脸的苍衣,仍旧扶额垂首,一声不吭,唯有凝重而沉默继续弥漫。



「…………………………」



「…………………………」



沉默。



漫长的无言。苍衣最后忍受不住,下意识地插嘴道



「……不、不过,这终归是种可能性,可能也不是这样的……」



「白野」



神狩屋抱着脑袋,突然说道。害怕沉默的苍衣虽然开了口,可一旦打破沉默之后,感受到的却只有不安。



「怎、怎么了?」



「还没对你说过呢」



神狩屋对反问的苍衣说道。



「什、什么?」



「你知道,在我们〈骑士团〉里,把那种陷入疯狂而令〈噩梦〉失控的人叫做〈异端(ヒアティ)〉对吧?不过,日语说的『异端』,用英语说就是『heretic(へレティック)』,并不是『ヒアテ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咦……?」



苍衣从来不曾想过。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意味『异端』的英语单词,他并没有在课上学过。



「……不一样么?」



「没错。这是呢,是〈骑士团〉还只从属于基督教的时候创造的,独立的俚语」



对一头雾水的苍衣,神狩屋淡然地进行说明。



「最开始是将同样受到了〈神〉的影像却失足落入歧途的人命名为〈异端〉,通常被称作『heretic』。可是由于身边〈异端〉太过频繁出现,有一天某人将『heretic』的『here』发成了意为『这里』的『here(ヒア)』的音。这非常讽刺。于是将『heretic(へレティック)』缩略之后,就变成了『hereti(ヒアティ)』。意为『这里有异端』的自造词」



「…………!?」



「〈异端〉总在身边」



神狩屋垂着脸。



「就算身在此处的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变成异端,都不足为奇」



「………………」



神狩屋,如是



「当然,修司也不例外」



淡然地说道。



苍衣面对这番言论,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



嗡、嗡



苍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来电话了」



苍衣对神狩屋这么说,而他又为能够逃离这种气氛暗自感到安心,离开座位。然后他一只手拿着手机离开了餐饮区,来到大厅的角落,打开了手机屏幕。



上面显示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



看到屏幕的这一刻,苍衣预感到了。不如说,是预料到了。



苍衣按下通话键,接通电话。



「喂喂?」



苍衣把手机放在耳边,不出所料,是告诉过电话号码的后分别的下田树里————可是苍衣没有想到,她用非常急迫且尖锐的声音



「救救我!!」



如同惨叫一般说道。



2



……亮介照着电视里看到的,将夹板放在手臂上,撕开衬衫将手臂缠住。



「唔……咕……!」



将折断的手勒紧产生剧痛,令亮介气喘吁吁。亮介在夜空之下,额头贴在水泥地上,蹲着。



「唔……」



剧痛应着心跳,从肿大的手臂直贯大脑。



在发炎的手臂中,折断的骨头与断面相互接触,疼痛伴随着令人不快的感觉,令他整张脸上冒出涔涔冷汗。



他当做夹板固定手臂的,是他作为画具放进包里的塑料尺规。



在这种地方进行这种三流的应急处理,实在很讽刺。



因为亮介现在蹲着的地方,是家医院。他偷偷溜进了综合医院住院部的屋顶用来晒东西的一片区域,在夜空之下对自己折断的手臂进行了紧急处理。



亮介和安奈从公园一路逃到了这里。



他当时叫了计程车,一路开到了这里。手臂折断的亮介上气不接下气,情况显然不一般,告知要去的地方是医院之后,司机心领神会,十万火急地将他送到了目的地。



亮介搭乘过好几次计程车,反复进行移动。



虽然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不希望被轻易找到,可事实上,他们被轻易地找到了。『那伙人』拿着安奈的血,只要有那些血,不论安奈逃到哪里都能找到安奈的所在的位置。



亮介离家的时候,将自己的存款卡带了出来。



为了不被发现,他找了家不太近的高级公寓短期租了间房子,用计程车作为交通工具,毫无节制地动用资金,展开行动。



他的存款不少,就算没头没脑的用,也能支撑两周。



可要说最关键的时间,却并没有那么充足。『那伙人』的找到亮介和安奈速度,超出了亮介的预想,亮介和安奈走投无路。所剩下来的事件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多。



这个地方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毕竟『那伙人』有那个手段。



只要抛弃安奈,自己应该能够逃脱,但这件事不在讨论之列。如果有这种念头,那么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做了。



恐怕已经逃不过三天了。



自己会被找来的『那伙人』杀掉。一切都结束了。



能够完成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狠下决心了。



只能放弃躲藏,抛开一切,展开最大的行动。



没错,亮介并不是逃来这里的。亮介是将这里作为逃避之行最后的舞台,来到这里的。



「……唔……库…………哈……哈……」



他忍着疼痛,等待风浪退去,一边气喘吁吁,一边站起来。



安奈来到这样的亮介跟前,担心似的触碰他冒汗的额头。



「唔?」



安奈体温很低的手指凉凉的,让因为受伤而严重发热的身体感到很舒服。亮介强行对安奈露出笑容,然后将随手放在附近的,敞着口的包拉到了自己跟前。



包有些撑开,很难动起来,很重。



里面塞满了亮介为了这次逃避之行买来的道具。被亮介绷紧的手用力拉着,包的口一边慢慢敞开,一边拖了过去。



然后亮介在包中寻找,拿到了要找的东西,缓缓站起身来。



亮介拿在手里的是,是在建材超市买的钳状器具。这是一把单手用的钢丝钳,他准备找到仓库或者废屋,在偷偷溜进去的时候会用到,用它可以切断围墙上的钢丝。



亮介也是用它将医院屋顶门上的锁弄断的。



亮介使用它,靠近包围屋顶的围栏后,开始将围栏切断。



亮介只有一只手不太好使,而且从脚下一直到头的高度范围很大。他一根根地剪断钢丝,花了一些时间,将围栏挖通了一块。



「……」



结束之后,亮介几乎就像扔掉一般,放下了钢丝钳,一时间调整呼吸。然后,他再次走到包旁,这次又抓住包的侧面翻过来,将东西倒在了水泥地面上。



「……哼!」



随后,只闻混着叮铃哐啷的金属声的一阵嘈杂声音,好几件凶恶的道具在地上铺开。



撬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