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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1 / 2)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6年7月号







如果是霍尔顿的话……我反复思考着。



如果是霍尔顿的话,会怎么看待松田智子的死亡呢?如果是霍尔顿的话,明明有重要的友人死了,还会出席大学课堂吗?如果是霍尔顿的话,会去她那遥远的故乡参加告别仪式吗?我只是这么思索着,没有特别要把这当做什么判断标准,也不想对任何一件事做出什么判断。



在用小泉留给我的钥匙溜进活动室、读了松田写的文章之后大概三天时间里,我都是把自己关在单间宿舍里度过的,一次也没有外出。胡须没剃、澡也没洗,就是蜷缩成团躺在床上,不规律地睡觉、醒来又睡去。这么做时,我连自己是否真的在伤心都不清楚了。实际上这些难道不全是做样子吗?我只是把自己关起来演戏,其实还是可以像平时一样行动吧?也还是能起床、剃须、洗浴,甚至像一直以来那样笑着吧 ?开始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名为悲伤之物失去了实感。确实,我可以做到起床、剃须、洗浴,甚至是笑。而那一定会是装出来的笑吧?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和假装的笑有多少区别呢?只不过是视情况作出选择,二者难道不都同样虚假吗?就连这样的思考也一样。总觉得我啊,好像一直就是在对自己演戏。



但自己的身体并不想动弹,就这样过了三天。到了松田死去一周后的周四下午4点,像平时一样浅睡的我醒了,随之而来的是突如其来的强烈空腹感。那和呕吐的感觉有些相像,像是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滚着涌上食道。为什么肚子到现在饿起来了啊——不,倒也不是到现在,只是时间久了肚子就会变饿。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该说是生存本能终于战胜了大脑中的情感吧。我几乎毫不犹豫地从床上起来,单把钱包塞入口袋就前往附近的便利店。买来海苔便当和矿泉水之后回到房间,五分钟左右就消灭了便当,随后真觉得要呕吐,就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矿泉水。



往空垃圾桶里扔了垃圾后,我走向信箱 。听声音就知道,这三天里,那边好几次有广告之类的东西被投了进来,我打算去把它们揉成团丢掉。



拿出邮箱里的东西,可以看到有关于可送货上门的披萨、驾校、眼镜店等广告,其中还有一张收件人不在的告知单。好像正好是在我去便利店时来的,可自己离开住处明明才15分钟左右。



寄件人那一栏,写着小泉的名字。



我拨打告知单上留的电话号码,要求再次配送,在等待东西送到前剃了胡子、冲澡,并试着在镜子前露出笑容。



我决定装作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我在大学的课程集中在第一到第三节课上,这是和整体院的兼职相协调的结果。雇佣我的杨柳整体院在下午营业的时间是从十六点开始的,而第四节课是十六点十分结束。九十分钟一堂课之间有十分钟休息,所以时间就比较尴尬。所以不管怎样,我不上到第四节课。虽说有兼职的日子只是周一到周三这三天,但自己已经形成了那样的生活节奏,所以一周里其余的日子也会优先去较早时间段的课程。



因此,我早睡早起。晚上二十二点左右睡觉,平均睡上六小时,总之,睡醒的时间是四点。之后基本上是看书、吃早饭花掉三小时左右,然后去学校。不过只有星期三晚上会更早睡,然后在周四的深夜——凌晨两点醒来。



现在回到那样的作息时并没有什么不适,或许是身体已经熟悉了吧。两周左右的时间里,我都是无所事事着度过了。夜间早睡,晨间早起。看书、吃早餐、走到学校。出席讲课、过去兼职。回来时经过超市买来贴着折扣标签的料理,在房间里吃过之后,淋浴完就睡了。到了大学考试周,时间表被打乱了些,但我还是尽可能保持着同样的节奏。



而在七月最后一个周五,房间的门铃响了。







如果霍尔顿要在友人和熟人之间划清界线,会在哪里设置那种界线呢?



我自己并没有去定义。由于自幼就尽和特定的几个人一起玩,所以年龄上能称为友人的人想来好像也就两三个。自从进入大学之后也没变,松田是我为数不多的亲近友人之一。除她之外,在大学里能称为友人的,大概也就是小此木学了。



打开房门,就看见小此木站在那里。他不高,但健壮,虽说还算不上肥胖,不过体重在同身高里应该是较平均值多些的。原本头发很卷的他,现在已是个圆脑袋的光头。他半年才理一次发,最近则好像正好快到那时候了。和我同一届的同学里,小此木入文学社的时间比谁都早,四个月后却退社了。那期间我们亲近起来,到现在也还有交流。话虽如此,却几乎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这回也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了。



招呼也不打,他就开口:“我买了车。”



“哦?为什么?”



“之后再说吧,那说来话长。”



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小此木是不持物主义者呢。”



他甚至连手机都没有,高中时似乎用过手机号,但好像大学入学后不久就注销了。在现在这个世界上,不用手机却拥有一辆车的大学生究竟能有几人呢?满足这样情况的,就算全日本仅有小此木一人,我也不会惊讶。



“坐副驾吧。”他说道。



小此木买的,是大发的老车型Move ,一辆银白色的轻型车。听他说是早在十七年前制造的车,他入手时,车有十四万公里的里程了。这车在世上流通的车型中,应该是最便宜的一种吧。



座位没有想象中的难坐,舒适当然说不上,但不至于需要一一抱怨。我系上安全带,小此木就意外娴熟地动手启动了Move。



“什么时候拿到驾照的啊?”



“高三拿到的,住驾校集训之后很快就得到了。”



“要去哪里?”



“没定,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二十一点前回来就可以。”



时间已经是十八点了, 七月的天空还很蓝。引擎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些高昂,空调好像有开,但没什么效果。我打开车窗,手肘架在边缘。



“好久没见了吧?”我说。



握着方向盘,看着远在前方的路,他答道:“今天白天回来的。”



“你去了哪里?”



“西边哦。”



“西边的哪里啊?”



“不是说要去哪里,我不定目的地。大概开了个一百七十公里再回来的。”



小此木有着浪迹天涯的癖好。大一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不过升了一年级之后就显现出来了。他在大二那年春天宣称“今年我要留级。”实际上也是这样做了。他似乎对海外并没什么兴趣,但国内的话哪里都去。



所谓的一百七十公里到底有多远,我不是很能感觉得出来,也不清楚到县的边境有多少公里。驱车一百七十公里的话应该是四小时车程吧,当然,如果上高速的话就更快了吧。若只是移动的话应该当天就能回来,不过他的浪迹天涯和距离没什么关系。



以前,他有这么跟我说过:



——买张最便宜的车票,乘经各个车站时,我就一直看着窗外。如果看到中意的事物,就在下一站下车过去。可能是神社、陈旧的电器店、喧闹的小孩子之类的,反正是各种各样的事物。满足之后就再买张便宜的车票坐上电车,坐到没钱了就回去。



如果没满足呢?



我这样问道。那就一直待在那——他这么回答。他有着挺好懂的规则。



Move汽车在田野间的狭窄道路上行驶,爬上了山路。上坡时,发动机的声音也更上一级了。



“听说松田死了?”小此木说。



“她是死了。”我答道。虽然不清楚自己的表情如何,但想来一定是平常那样的吧。



“葬礼什么时候办?”



“那已经结束了。”



她去世已经是三周前的事情了。



小此木将视线投向我这边。看前面啊,我说。他姑且转回去看前车窗,轻声叹了一口气:“真遗憾,我都把礼服拿去给干洗店了。”



“毕竟你在外面游荡。”



“那是怎样的?”



“什么?”



“葬礼啊。”



“不知道啊,我也没去。”



听说,原本社团里决定去告别式的是古峰,但她在那之前似乎身体不好。因此,我们社团恐怕谁没出席。



驾驶座上,小此木不满地皱眉:“为什么没去啊?”



“我没礼服。”



“买来就行,借来也行。”



我想反驳些什么,但没能说出来。



如果她的告别仪式在学校附近举行的话,我一定会参加的吧。那么我是因为那么一点交通费才没去她的告别式吗?不对,不是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因为没有闲暇,毕竟自己在那段时间一直躺在宿舍床上。



——只要有点借口,我就不想去告别式。



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吧。距离、金钱、礼服、都不过是借口。



我吸了一口气,告诉他:“是我们社团的成员杀了松田,我倒是要以怎样的表情参加葬礼啊。”



这也不是真正的理由,这我在说出口前就明白的。



“你又没有什么过错。”小此木说道。



——是你的错。



织原这样说过。



我摇头,“我不知道该向她父母说些什么好。”



“没必要勉强说什么吧,在那不说话就行。”



“为什么那么在意告别仪式?”



小此木应该没有和松田那么要好,他或许是因为在社团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有见过她,但我不记得他们曾互相从对方口中得知名字。



到了山路的一个大拐弯处,小此木转动方向盘,身体不由得向驾驶座的方向倾斜,有点感觉轮胎像要脱离了,让人感到有点难受。过了弯道,他说:



“打招呼是必要的。”



“为什么?”



所谓的告别式,是对死者道别的仪式。但是对着尸体道别,到底能算什么呢?



那到底是为谁而作的道别?



“哪有什么为什么的,这不重要。”



小此木稍向前倾,紧握方向盘,准备下一个拐弯,Move汽车恰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前进。



“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什么。打招呼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你这家伙不是连“你好”“再见”都没说吗?虽然这么想着,但我没说出口。小此木学是个奇妙的男子。







他第一次到我公寓那天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一那年的五月初,在社团的新人欢迎会上,小此木醉倒了,我无奈带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床被他占去了,我就看书。回来时是凌晨一点,我记得等小此木醒来时好像是两点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早睡早起的习惯。



小此木在床上问道:“这是哪儿?”



由于他几乎没动,我都没注意到他醒了,突然听到声音就吓了一跳。



“是我的房间。还记得吗?小此木你在欢迎会上喝醉了。”



“是吗,没印象了。”



他从床上起来转身,双脚落地。



“不过,应该是这样吧。我之前决定要大醉的。”



“为什么?”



“因为没体验过。”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把桌上的塑料瓶装矿泉水递给小此木,那是想着等他醒来后给他喝而去买来的。他稍微喝了一点,然后说:“也就是说,我被你搭救了吗?”



“没那么夸张。”



“说搭救,很夸张吗?“



“谁知道呢,不过一般生活中,不是这么用词的呢。”



“为什么不用?好的词就该用起来。”



小此木睡眼惺忪,眯起眼,一点一点地喝下矿泉水。塑料瓶机械地上下摆动,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吧,他用昏昏欲睡的语气说道:



“我的包在哪?”



那里——我指向床的一边,那是个黑色尼龙登山包,已经用旧了。小此木咕哝着“啊啊”,弯腰探出身把登山包举着拽了过来。



“给你这个。”



小此木拿出来的,是勉强能放在手掌上的那种小巧台秤。主体是绿色的,指示盘则是白色,红色指针,当作时针来看的话12点的方向上写着200g。



“为什么?”我问道。主要的疑问其实在于带着台秤这种东西行动的原因,不过他答的不同:



“感谢就应该用好理解的方式表现出来。毕竟我借用了你的床,还拿了水喝。到首班车时间之前我想继续待在这里,就别在意了收下吧。”



我并不用什么台秤,能想到的用途大概也就是做料理之类的,但我也还没对料理热衷到打算自己烧饭的程度。而且只要有计量勺,应该就能按大多数菜谱做菜了吧。然而如此争论也挺麻烦,我就收下了那个台秤。



“谢谢。”我说。



“我这边才是要谢谢了。”小此木回应。



“谢谢”是个挺好的词,他说。好的词就该用起来,我答道,然后不由得就笑了。在新人欢迎会上喝得酩酊大醉、在并不亲近的同级生房间里醒来、拿出台秤的这个男子,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在意,哪里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就很好。



他盯着我的脸说:“其实,我有个秘密。”



虽然那时候我没能注意到,但他一定也多少有些在意我吧,我还没遇到过知晓他所谓“秘密”的人。想来小此木应该是带着一定的觉悟才决定说明那件事吧,可是不知情的我漫不经心地问他,“哦,是什么?”



他那认真的表情没变,说:“高一那年夏天,我开悟了。”



悟?我不禁重复道。他接着说:“准确来说,其实还没开。只是觉得这应该就是开悟,不过还不确信,等什么时候确信了,就一定是开悟了吧。”



他恐怕还处于醉酒状态吧,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暂时想了一下,勉强问了一句:“小此木你是佛教徒?”



“不,虽然对宗教的构造有兴趣,但我没有信仰,我不是说这些事……”



他再次对着塑料瓶开口:



“所谓的社会,只是由两个规则组成的——我就在思考这事。不过是否真的只是两个,我还没弄清。大学期间,我打算深信如此。”



小此木学是个奇妙的男子。







十九点左右,西边天空晕染着美丽的晚霞。所谓晚霞是会因地而异的吗?在我生来成长的地方,那是偏黄的橘色,不过这一带的晚霞挺接近红色,一片就算称之为红色似乎也不为过的天空。



Move汽车漫无目的地越过山丘。山的对面,也和大学周围相差不了多少。田野也是宽广地展现在眼前,也有挂着同样招牌的便利店,虽然看不到学生用的单间公寓,但有很多怎么看都更像是民居的低矮建筑。



我们看到一间招牌都脏兮兮了的拉面店,要不是有光线透出来都不知道是否在营业,我们就在那吃了晚饭。吃的是碗没有任何特色的拉面,酱油味的清汤,深黄色的细卷面,搭配鸣门卷鱼板、海苔以及不油腻的叉烧肉,味道出奇地好。



在回去时的车里,小此木嘀咕道:



“要是赶上葬礼的话,倒想和清川先生说说话呢。”



我没有见过名为清川的人物,当然小此木应该也没见过。但那是从松田智子口中反复听到的名字。清川飒太,他是松田智子在家乡那边年长一岁的恋人。







周六结束了大学期末考试,我去商店里买了冰淇淋,到与之并排的学生食堂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吃。十四点四十分,此时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



我们大学里,不论在哪都能听到蝉声,恐怕蝉的数量远超学生人数。



我吃着香草冰淇淋,由于没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就思索着蝉的事情。蝉是沉默寡言的生物,至少和人类比起来甚是如此。一直沉默地在地底度过好几年。不求友人不求恋人,在它临近生命终结前才总算出现在地表,竭尽全力发出蝉鸣。蝉的鸣叫似乎是一种求爱行动,是雄性向雌性传达“自己就在这里”的信息,然后留下后代,短短几周后就死去了。



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它最后的阶段。因此会误会它是喧闹的生物。但想到它们的一生,其实不应该是在地底吗?比起为了后代才不得不大声喧闹的地上时期,更不如它们的个性存在于沉默的地底时期吧?在冰冷、昏暗、静谧的地方,不求任何外物,只是活着,这不应该才是蝉原本的姿态吗?



不用说,我在思考蝉的同时也在思考松田智子的事情。没法不这么想,蝉声让人联想到死亡,而死亡与松田智子紧密相连。她应该也有在地底的时期吧。当然,应该是有的吧。清川飒太知道在地底时期的她吗?当然,应该是知道的吧。



冰淇淋吃到一半的时候,听到有个声音叫我,那是古峰。



“好久不见。”她说道。回头一看,我有些讶异。她看上去仿佛添了好几岁,虽说马上注意到是因为她瘦了,不过好像不止如此。她的头发都失去了光泽,能看出来可能她还为了掩盖那颜色,化了很浓的妆。



“你对面,可以吗?”她说。



“当然,请吧。”我答道。



坐下后,她立刻开口:“是《周四会》的事情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