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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天气瓶(1 / 2)



1



透过马车窗户见到睽违十年的故乡风景,爱德华感到极为不舒服。雾气飘荡的平原上零零星星耸立着巨大的黑影。就像是巨人军团屏息以待,伺机偷袭村落,但一阵风吹开迷雾,那些黑影的真面目顿时揭晓。那是砖头砌成的塔。随处都盖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塔。从前当然没这种建筑。



再前进一段时间,他见到穿丧服的人们围着塔站立。爱德华请马车夫停下,下了马车接近丧服人群。



「请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这么问,穿丧服的人们一脸狐疑回看着爱德华。这群人里没一个是认识的面孔。



「这还用问,就如你所见。」



「办丧礼吗?」



「没错,这叫『塔葬』。」



男人指向塔顶。爱德华领悟到上头安置着尸体。



不过短短十年,这座村子就盖了许多诡异的塔,前所未闻的习俗深入人心。这座村子已非爱德华认识的模样了。



这十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村子名叫迈斯比。



这是位于流经英格兰东部北林肯郡的特伦特河东部小村庄。医生之子爱德华‧佳多纳在此地出生。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寄宿学校,在父亲的建议下进入爱丁堡大学医学系深造。毕业后的他在伦敦医院执业。但他似乎与伦敦的空气不对盘。他的肺出状况,必须移居清净的土地调养。于是他想起了故乡。



父母皆魂归天国,他在迈斯比没有亲人。然而他也想不出其他去处。他听说村里没有医生,正好是个休养兼工作的好地点。爱德华打着这个算盘,将行李塞进皮箱离开伦敦。这是在一八三六年六月的事。



转了几次马车,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抵达迈斯比。本以为能见到怀念的风景欢迎他,岂料村子出现奇奇怪怪的改变,反而让爱德华备感震惊。



迈斯比是被湿地与小麦田包围的小村子,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孑然孤立的聚落。或许是村落位在河川沿线的低地所致,此地雾气浓密,给人一年四季都潮湿无比的印象。带着青草气味的风,以及寒酸破屋并立的道路,倒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爱德华一到迈斯比,立刻移步前往村里唯一的啤酒店,也就是酒馆。他推测去了那里就能见到熟识的面孔,没想到店面成了空屋。店里自然没有人。



他不得已前往旅馆,找到租屋处之前在此叨扰。



「哦哦,你是医生家的公子啊!我还记得。我家那口子得热病的时候,给你爸爸看过。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养病。希望能顺便找工作……」



「你是医生吗?那太好了。我们不用将病人扛到七英哩外的斯肯索普啦。」



旅馆老板是个随和的壮汉,很欢迎爱德华。尽管房间漏风又老旧,也远比在伦敦被煤炭熏得乌漆墨黑的空气中生活来得象样。



他在迈斯比的生活就此展开。



几乎没有村民记得爱德华。同年龄层的年轻人都到斯肯索普或格林斯比的港口工作。除此之外的人则在村外种小麦饲养牛羊,爱德华不曾撞见。待在迈斯比工作只有这两个选项,不然就无法存活。爱德华这种念到大学的人,是非常罕见的例外。



在村子生活三天左右,爱德华跟旅馆老板打听诡异高塔的事。



「那个啊?那是坟墓。」



「教会就有墓地了吧?为什么要特地盖那种奇怪的墓?」



「还不就是因为……这样更顺利啊。」



「更顺利?」



「没错。所谓的文明程度,果然还是单看追悼死者的方式决定。埃及就是个好例子。只要采用正确的追悼方式,世界也会正常运作。自从大家开始『塔葬』,这座村子就连年丰收。」



哪有这种事……爱德华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吞回去,乖巧点点。



「记得我还在的时候,没有人采用塔葬。」



「这是当然的。开始塔葬是在船长来了以后。」



「船长?」



爱德华心想:又冒出一个奇妙的新词了。



「就是史托克斯男爵!他原本是跑船的海军士官。几年前获得国王赏赐爵位就离开海洋,搬进这座村子的府邸。村人都抱持着敬意与亲昵称男爵为『船长』。」



「这位先生跟塔葬有什么关联?」



「据说他是在航海途中停留的岛屿得知塔葬这个习俗。那座不知名岛屿上的原住民崇敬死者,将死者安葬在比活人还高的地方。他们这样说也满有道理的。因为天国不在地上,而是在天边嘛。」



「这座村子就这样接受了这种不知打哪来的习俗?」



「是啊。起初我们也很困惑,但自从大家照着船长的话开始塔葬,村子就彷佛改头换面发了财。小麦跟牛奶的产量都比过去还多。而且……该怎么说,每次见到塔,感觉就像往生的伙伴在守护着我。」



旅馆老板的口气万分感慨。他虽然喝了威士忌,没多到会酒醉。再说他的语气也不像说谎或开玩笑,似乎是如假包换的真心话。



爱德华对旅馆老板产生微微的排斥,一如他对塔的印象。乍看开朗健康,实际却是未知生物潜藏在皮相之下伪装成人……他的脑海冒出了这样的形象。



「教会也默认塔葬吗?」



「岂止是默认,还鼓励呢。」



「怎么会……」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不过就是换个地方放棺材,没做任何亵渎遗体的举动。」



比起死在伦敦暗巷的路人尸体被丢在原地不管,这个状况的确好上许多。伦敦公墓一位难求的问题屡屡受到议论。目前通行土葬,但未来想必火葬也会普及。



这样一想,埋葬的方式总是会因地区、家世、时代或是宗教产生诸多差异,或许他不该特别将「塔葬」视为异端。



「想了解塔葬的话,要不要直接见船长问清楚?船长虽然是贵族,却没有架子。有医生拜访,他应该会更欢迎。」



「真的吗……」



光是听到他曾任海军士官,感觉就难以亲近。但要是不拜会这名实质上的村长,想必无法在这座村子继续生活。



出乎意料地与那名男子——普林葛‧史托克斯见面的机会,没过多久便到来。他受邀拜访宅邸。



在某个晴朗的下午,爱德华穿上他最正式的粗呢套装,造访史托克斯男爵的宅邸。



宅邸位于村子东边的郊外,像是主张着村子与村子以外的界线,狭长的建筑稳稳座落。尽管与村子其他房屋相比显得气派,以贵族的居所来说却属小型,规模说起来算是勉强维持了男爵的威严。



门前有名年长的侍者迎接爱德华。侍者的套装看起来比爱德华的还要高级。他在侍者的引导下踏进门里。



玄关装饰着似乎是中国来的陶瓷器,墙上挂着绘画。每幅画都是色调阴沉的风景画。地板一尘不染,干净到足以反射爱德华不安的表情。



爱德华被带到客厅。在此恭候他的人,是个神经兮兮眉头紧皱的矮小中年男子,看上去年约四十多岁。他穿晨礼服搭配白领巾与白背心。



「欢迎光临,佳多纳医生。我是普林葛‧史托克斯。」



他伸出手想与爱德华相握,爱德华毕恭毕敬地回应他。



「您好,史托克斯男爵。」



「你也可以叫我『船长』——是吧?想必你也听过几则关于我的事迹。但愿不是不好的传闻。」



史托克斯男爵笑着回应,示意一旁沙发,爱德华从善如流坐下。桌上已备妥红茶杯。



「医生,你喜欢狩猎吗?」



「不……我对这类活动颇为陌生。」



「是吗,太好了。我也是。本来还怕你未来邀请我去狩猎,这下我就放心了。」



史托克斯男爵笑着坐上沙发。实际听到他的谈吐见到他的态度,爱德华差点就轻易改观,觉得他是名善士。这个人有种奇妙的魅力。



「医生,听说你出身于这座村子。」



「是的。我直到十年前……十六岁前都待在这里。」



「怀念的故乡感觉如何?」



「这个嘛……比起怀念,人事全非的感觉更强烈。」



「人事全非?」



「比方说……酒馆关门了。我本来很期待成年后去那边喝酒。」



「哈哈哈。谁叫时代趋势朝禁酒发展呢。但我敢夸口,就算国家用法律禁止,酒也不会绝迹。你说是吧?」



「没错,酒可是神明的赠礼。」



说完他发现自己失言了。因为他见到史托克斯男爵听见神这个词时,脸似乎抽了一下。爱德华不动声色窥伺他的脸色。男爵看上去没有不对劲。或许他多心了。



「你打算在这里待一阵子吗?」



「是的。待到病好为止……不过我一出伦敦,莫名其妙的咳嗽就停了,身体变得非常舒服。」



「方便的话希望你能继续待下去。这座村子没有医生。当然,我无权强迫你……」



「不,我个人考虑暂时在此工作。要是能获得男爵您的担保,反倒更令我心安。」



「看来我们意见一致。在议会可没这么简单。」



史托克斯男爵自嘲地笑道。此时侍者送了装着红茶的茶壶过来。



「对了……你看过塔了吗?」



问题突如其来地丢向自己。爱德华满怀戒备回望史托克斯男爵。男爵一副若无其事,眼神垂落茶杯。



他在试探自己。爱德华如此直觉。



「看过了。到处都有呢。」



「听过关于塔的事了吗?」



「听过了。」他点点头,观察男爵的反应。「据说是埋葬用的塔……」



「正是。」史托克斯男爵说完喝了一口红茶。「想谈论那……我就必须从距今正好十年前的事开始说明。说起十年前,就是你离开这座村子的时候。当时的我还在船上。你知道小猎犬号吗?」



「什么,莫非是那艘小猎犬号!我常在报纸见到这艘船。不过……我记得那艘船现在应该还在航行地球一周……」



「现在是它第二次航海。我是在第一次航海时,以船长的身分上船。一八二六年启程,一八三○年回到普兹茅斯。我在这趟航行的功劳受到肯定,获得爵位离开大海。目前是别人担任船长。」



「您为什么不航海了?」



「我想过脚踏实地的生活。」史托克斯男爵笑着说。他的笑法难以断定是玩笑或真心话。「那趟旅程很惨……我们遇上暴风雨,动弹不得,过了无数个只能咬牙熬过摇晃时光的日子。粮食跟饮水即将见底,不少水手精神陷入混乱。」



史托克斯男爵垂着头,手指抵着右边太阳穴。仔细一看,太阳穴到前额之间有道旧伤痕。他的手指顺着伤痕扫过,回忆起当年。



「尽管这次船旅无比惨烈,却也不净然都是坏事。那是我们路过火地群岛时的事。为了搜集粮食,我们停留在火地群岛其中一座岛屿。我在那座岛上见到了塔聚在一起的奇特景象……也就是群塔。那是用木材巧妙搭建的塔,高约十二公尺,看起来像瞭望台。我问当地居民,他们说那是墓。该岛有种称为塔葬的习俗,人们会把遗体放置在塔上崇拜。岛上四处都盖着这种塔。告诉你,活着的人还没有塔多。」



史托克斯男爵眼神恍若遥望远方,视线却投射在地上的一点。爱德华不知怎地,历历在目地想象出男爵所见到的异样光景。或许因为他已经在村里见过塔了。



「我的价值观大为转变。我原本认为遗体就是该入土为安。这下我才发现将遗体放在塔上……才是他应有的对待。」



「您是在什么样的经过之下,把习俗推广到这座村里?」



「原来你讶异的是这点啊。其实很简单。起先是我内人……」



「怎么一回事?」



「我移居此地不久,内人就过世了。她是病死的,跟你一样是肺病。本来想说在空气新鲜的地方生活就能改善,我才选了这里,但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请节哀顺变。」



「葬礼按照惯例以教会的规矩举行。然而我心中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把内人打发到墓地里真的是正确的吗?此时我想起了在火地群岛见到的塔。于是我为亡妻打造了塔,然后将她的棺木移到塔上。这么做以后……我才终于感受到救赎。」



「这就是村里第一座塔吧?」



「没错。这个故事似乎让村人大受感动,开始模仿我塔葬。执行塔葬之际,从丧葬到建设的费用,我都会全额赞助。结果这六年内架设了无数的塔。」



「原来如此……我可能有点误会。该怎么说……我本以为这塔有崇拜恶魔的用意……」



「崇拜恶魔?」史托克斯男爵爆出乐呵呵的笑声。「在这个煤气灯照耀黑夜,蒸汽火车奔驰大地的年代,还提恶魔崇拜?那是上个时代的事了。很遗憾,我对无科学根据的存在不感兴趣。」



「是我失礼了。」



「不会,你的意见值得倾听。我很好奇来自村外的人怎么看待塔。」



「不过……这样的话我可能是例外。因为我见过以前的风景,不免会跟现状比较。如果不知道以前是怎样,可能就不会对塔的存在抱持疑惑。」



「这样啊……」



接着话题转来转去,从英格兰最新的医学与科学、伦敦的通货膨胀状况,到美国的经济。几乎都是史托克斯男爵提问,爱德华回答。交谈的期间,他始终无法摆脱被男爵试探的感觉。



太阳下山,史托克斯男爵起身。差不多该散会了。爱德华开口告退。



「要不要顺便去看看塔?去看这座村子第一座塔。」



爱德华其实没特别想看,但主人都提出邀请了,他不敢推辞。



他跟在史托克斯男爵身后,走出宅邸后门。



那座塔的高度比散落在村里的略低一点,即使如此仍约九公尺。正面有张木制门扉,用锁头封锁。他抬头仰望顶端,当然没见到安置在塔内的物体。



「您的夫人现在还在那边……?」爱德华战战竞竞问。



「她在棺木中沉睡。」



听到这句话,面前的塔在爱德华的眼中猛然成了可敬可畏的对象。成了超越普通建筑物,人类不可知的某种存在——



村子里盖了一堆这样的塔。



这个事实再次令爱德华颤栗。



「不嫌弃的话欢迎再来玩。我与内人都期待你造访。」



史托克斯男爵说完,行了一个似乎是海军式的礼,与他道别。



爱德华在侍者的催促下离开现场。



从宅邸后方行经庭园的时候,他不经意朝塔的方向回头一看。当时他离塔已经有一段距离,因此能见到塔的全貌自一片昏暗中浮现。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塔的暗处有个东西在动。



那是一名身穿华服的年轻女性。



但女性似乎注意到了爱德华的视线,立刻躲藏起来。深绿色的裙摆在最后顺势飘扬,没入黑暗消失无踪。



刚刚那人究竟是……



莫非是已故夫人的幽灵?



在他茫然呆立原地时,侍者浑然不觉,已经走到门边了。爱德华赶紧追上他的脚步,塞给他小费询问。



「冒昧请教一下,男爵有千金吗?」



「不,没有。」



「除了男爵以外,还有谁住在这栋宅邸里?应该有位妙龄女子吧?」



「哦,那一位……应该是夫人。」



「夫人?什么意思?夫人不是已经过世,现在躺在塔上……」



「那是第一任夫人。目前住在这里的夫人,是老爷第三次婚姻的对象。」



「……原来如此。」



爱德华在响应时板着脸,隐藏惊愕的表情。原来是续弦。尽管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太过死缠烂打让侍者跟史托克斯男爵通风报信也不妙,便决定适可而止。



根据旅馆老板的说法,史托克斯男爵在首任夫人过世两年后,与第二任夫人结婚。据说是他从某个乡镇娶回来的贵族之女,但村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第二任夫人在婚后三年左右,同样也因病过世。她的塔就建在村子中心的显眼位置。全村的人都对船长的亡妻献上哀悼之意,崇敬那座塔。



接着时光流逝来到距今半年前,史托克斯男爵与第三任夫人结婚了。据说她是在曼彻斯特拥有大宅院的贵族之女,但依然没有人清楚她的来历。村民们都在传对象可能是在贵族晚宴认识的人。



为何她会躲藏在塔的暗处偷看他们?



爱德华忘不了她在瞬间流露的恐惧神情。若她真是幽灵,或许他再怎么样都有办法遗忘。然而她的表情却远比死者的诅咒强烈,深深烙印在爱德华脑海里。



尽管两人或许再也不会见面……



爱德华原本这么认为,没想到与她重逢的机会快速到来。



某天一辆马车停在旅馆前,有名侍女跑进旅馆,说是要急诊。在侍女搀扶下进入旅馆的人,正是那位男爵夫人。



在旅馆老板的贴心安排下,一间空房被移作诊疗间,迎接男爵夫人。



「你在外面等。」夫人跟侍女这么交待,把她赶出房间。



房里只有爱德华与男爵夫人两人独处。爱德华有种即将惹上小麻烦的预感。



准备好座椅,夫人随即入座。此时她已放弃装病。洋装修长的款式比起宴会,更适合在外出时穿着,不过质料肯定是采用高级绢帛。



「待太久会启人疑窦,我就长话短说吧。」



她像是背诵出事先准备的说词,连珠炮地说完,不给爱德华插嘴提问的空档。



「佳多纳医生,我想您或许已有耳闻。我是史托克斯男爵之妻艾梅莉亚。今天我想商量的……如您所见,并不是身体问题。」



她一脸凝重地悄声道来。爱德华还在斟酌该怎么响应时,她接着说道。



「请您救救我!再这样下去,我会被男爵杀害。」



「被杀害……?」



「上一任夫人也是他杀死的。说不定首任夫人也是……」



「请等一下,您是出于什么根据才会这么想?」



「我在宅邸地下室见到了血迹。量非常大……那绝不是打翻红酒的污渍。」



「光是这样还说不准……」



「那就麻烦您调查塔上前妻的尸体。医生您应该能看出死因吧?」



「她死后过了一年吧?死因恐怕难以判断。除非是有明显外伤……但说起来真有办法爬去塔上吗?」



「由我来偷男爵手上的塔的钥匙。这样您应该就能帮我调查了吧?」



「请等一下。」爱德华双手举起,作势要请身子直直挨近自己的男爵夫人回到原位。「擅闯塔内就跟盗墓贼没有两样。我们还是把调查遗体当成最后的手段吧。」



听见爱德华这么说,男爵夫人骤然垂下双肩,失望地陷进椅子里。



「我需要证据。请问您有没有其他头绪?要是没明确证据,恕我无法协助。」



「塔……」男爵夫人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塔里应该藏着某种秘密。」



「秘密?」



「您见到村子到处都盖着塔,有什么感想?医生,请您老实回答。」



「唔……用一句话来说,很诡异。」



「既然您都这么觉得,果然有不对劲。」男爵夫人再度压低音量,继续陈诉。「我见过男爵在半夜跑出宅邸。要是只有一天,我大概还不会放在心上,然而他连续二、三天都这么做。于是我请侍女跟踪他。结果男爵打着提灯……跑去新建成的塔。」



「他特地在三更半夜跑去看塔?」



「没错。男爵进了塔里。那座塔中安置着在最近过世的年轻女性遗体。」



「他跑进放着遗体的塔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男爵夫人铁青着脸,虚弱地摇头。



「男爵一进塔里,侍女就害怕起来,回到宅邸。她没见到男爵在塔里做了什么事。」



「这听起来……的确不正常。」



「男爵之前又开始动工,盖新的塔了。」



「有人过世了吗?」



「不……」男爵夫人搁在裙摆上紧握的手颤抖起来。「塔是为预防有人过世而事先盖的,但我觉得那座新塔搞不好……就是为我而盖……我很害怕。」



没这回事。爱德华很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他不经意想象起薄雾掩盖下漆黑塔影矗立的光景——就像是死者们成群结队,对着即将加入行列的伙伴招手。若要断言男爵夫人的话只是她想太多,这份想象也太过逼真,令爱德华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我的确也深深觉得……对这座村子来说,塔是种扭曲的存在。」爱德华决定坦白自己的心声。「不久前我与男爵稍微交谈过……男爵表示自己对无科学根据的存在不感兴趣。但另一方面他又热衷于塔葬这种奇特仪式。男爵是一位能以逻辑性、科学性的思考看待事物的人。为何他又对塔如此执着?或许这之中真的隐藏着秘密。」



「请您务必要解开这个秘密。」男爵夫人一脸泫然欲泣。「我只能依靠医生您了。村里的人全都仰慕男爵,跟他们说不通。但如果是从外地来的医生……」



「我明白了。我会先针对塔进行调查。」



听见爱德华这么说,男爵夫人的眼神恢复光彩,彷佛重获新生地站了起来。



「感谢您,佳多纳医生。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这件事还请您务必保密……」



「您不用担心。」



爱德华给了她一些嗅盐,就打开了房间的门。男爵夫人再次装出身体不适的样子,离开了房间。侍女连忙上前扶持。



爱德华在告别之际告诉男爵夫人。



「要是还有问题,请再来就医。」



男爵夫人点头。接着她在旁人的搀扶下钻进了马车。



2



调查塔,爱德华首先前往教堂。



教堂位于相当于玄关的南端。那是个隶属于英国国教会的古老教堂,爱德华也是在这里接受洗礼。不过他自觉不是虔诚的信徒,要去教会让他感到很沉重。



白发牧师迎接爱德华。他也是个生面孔。这里以前的牧师,在几年前过世了。



「上一位牧师葬在哪里?」



「在这座教堂里。」牧师的表情就像是在说:这还用问?



「他没盖塔啊?」



「没错。他生前就表示过,想埋在这边的墓地……」



「他不同意塔葬吗?」



「嗯……硬要说的话,算不承认。但避免争端,他从来没大声说出主张。」



「您对塔葬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反倒是现在想要塔葬的人还比较多。」



「为什么村民这么渴望塔葬?」



「因为塔葬是救赎的基础。」



「救赎的基础?」



「自从人们开始盖塔,这座村子就逃过数次劫数。因为往生者在塔上守护着我们。」



「您说的救赎,具体来说是什么事……?」



「比方说再也没遇到连日下雨导致小麦报销。以结果来说,家畜的饲料增加了,牛养得很健康,牛奶与奶油的产量也变大了。船长——史托克斯男爵说,这是因为死者的塔为迈斯比平原带来恩泽。自从人们开始盖塔,村子确实变得越来越富庶。」



带来恩泽的死者之塔——



包括牧师在内的许多村民都这么想,因为具有说服力的事实摆在眼前。村子的生产量提升,似乎也是不争的事实。



塔真的能带来这种效果吗?



会不会塔只是碰巧在产量提升的年度开始建造,让人误以为是塔带来的效果?就是所谓的迷信,比方说有名百分之百能求到雨的法师。他的秘诀非常简单……就是在下雨之前绝不停止乞雨。



如果把法师换成塔呢?塔整天站在平原上也不会累。接着只要让周遭的人相信它的效果就好——



但假如真是如此,史托克斯男爵又有什么理由每晚造访塔?



爱德华从教堂回到旅馆的路上,试着走近盖在路边的塔。这是他刚到这座位村子时,围着一圈送葬行列的新塔。



塔以砖头堆砌而成。虽然坟墓原本就为求永存而盖得十分坚固,这座塔的做工更是扎实到不必要的程度。外型呈现圆柱状,设置着木制门扉,但没有上锁。



爱德华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任何人以后,轻轻推开门。



塔内是中空的,一片黑暗。空气中有隐微的尸臭。他敞开门让光线进来,随后一道沿着塔的内壁回旋向上的楼梯映入视线。踩踏面积很窄,扛着棺木往上走是大工程。



仰望顶端,没见到漏光。通往塔顶的出口似乎被封起来了。棺木应该就摆在塔顶。



爱德华没进去里面,他关上门离开塔。



建筑物本身看起来并没有藏着什么秘密。



果然是将尸体放在塔里的行为具有某种意义。但那会是什么意义?



爱德华环视四周。迈斯比位于低地平原,几乎都能见到地平线。这一带的高耸建筑就只有塔,让视线环绕一周即可见到四面八方的塔影。这些塔影说起来就等同死者的身影。只要待在这座村子,再不甘愿也会清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守护」说起来好听,但爱德华觉得根本是「监视」。



正当他茫然望着塔,雨突然滴滴答答下了起来。附近有个收纳农具的仓库,爱德华决定到那边躲雨。



从仓库的入口往外看,即可见到刚才那座塔的全貌。被雨打湿的塔,就像是一颗丢在平原上的布丁。



望着雨景,爱德华突然想起史托克斯男爵,那名海军退休士官,曾任小猎犬号船长的男人。以他的经历来看,名留英格兰历史也不奇怪。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跑来这种穷乡僻壤定居?



他看上了这块地哪一点?



他对塔又有何种寄托……



史托克斯男爵每晚出入塔,又是真的吗?



他有必要确认这件事。



爱德华决定藏身于仓库的死角,整晚监视塔。



史托克斯男爵现身的机率不低。如果他认为新塔具有某种价值,想必会来到这座最新的塔。



太阳终于下山,雨下下停停。夏日将至,夜晚依然寒冷。爱德华抱着腿蹲坐,反复询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此时视线的边缘出现了摇曳的火光。



那是某人手持的提灯灯光。火光微微地左右晃动,逐步逼近塔。



来了!



爱德华屏住呼吸,追踪灯光的去向。



灯光在塔前突然消失。不知道是吹熄了火,还是人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接着过不了多久,塔顶发出隐隐约约的光芒。光芒微弱到要定睛细看才分得出来。



无庸置疑,有人爬上了塔顶。



灯光大约在三十分钟后熄灭。一想到那里还放着尸体,时间久得令人战栗。



不久后塔底出现灯光。看来他走出塔了。接着他似乎从原路折返,灯光沿着路移动。爱德华没追出去,在原地目送灯光直到消失。



刚才那是史托克斯男爵吗?



他很想马上过去调查塔,但手边没有照明,必须等到天亮。在他几度陷入昏睡后,太阳升起了。虽然天空乌云密布,天色绝对说不上明亮,但视线终于清晰起来。



他赶往塔前。



入口没有变化。木制门扉依然关上。但他注意到泥泞的地面多了一组脚印。



日落前来塔调查时还没有脚印。考虑到后来才下雨,昨晚现身的人物想必是脚印的主人。从脚印来看,应该穿着男性的靴子。鞋中央有一道特殊的纵向伤疤。看来这个特征可以成为线索。



这个男人为何要进入塔内?



爱德华下定决心,选择进入塔中。他缓缓打开门,确认里头没有任何人。或许是雨的缘故,恶臭比昨天更强烈。



他爬上楼梯。绕着塔的内侧回旋上升,最后手终于碰到了塔顶的门。那是个往上翻的门版,没有特别上锁。爱德华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扇门。



尸臭瞬间刺鼻起来。



塔顶用约九十公分左右的墙板围了一圈,形成从塔外无法看穿的构造,感觉就像是空中的小房间。



塔顶中央放着黑色的棺材。



正常情况下,遗体应该安置在棺材里。然而他不需要特地开棺检查。



遗体被平放在棺材上。



死者是女性,遗体一丝不挂。由于她全身都变成紫色,已开始腐败,难以判断年龄与长相。总之不是很久以前的尸体,与不久前的葬礼时间吻合。有人把遗体搬出棺材,脱下寿衣放在棺材上吗?匆匆看过去,遗体上并没有见到新的伤痕……



爱德华出于职业已经看惯尸体,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以这种形式遭人冒渎的遗体。



是昨晚的人做的吗?还是一开始塔里就是这副模样?以这种方式埋葬遗体,才是塔葬的规矩吗?



爱德华走下塔,将门关回原状。接着他拔起长在附近的野草,将茎放在脚印旁边,撕成跟脚印相同的长度。他把草塞进口袋回到旅馆。



旅馆老板似乎还没起床,他成功在没特别遭受怀疑的状况下回到房间。



爱德华补眠到下午,离开房间时,旅馆老板正好在打扫走廊。



「医生,你很累喔。」



「呃,对啊……对了,老板你见过塔葬的仪式吗?」



「有啊。在两年前我叔叔过世时。」



「我想请教关于塔葬的详情……」



「你想知道什么?」



「棺材里会先装进遗体,再搬到塔上对吧?」



「没错。搬运棺材是家属的任务。我叔叔很胖,我们吃了苦头。现在想起来很好笑。」



「棺材搬到塔上以后会怎么弄?」



「什么怎么弄……就直接放在那里啊。」



「放在那里而已吗?会不会开棺材?」



「开棺材?哪有可能会这么做。不过或许有人会舍不得,在最后开棺献吻吧……」



「那像是把遗体从棺材里拿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