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六年——丹麦·奥登斯



汉斯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来到沙滩。雨势转小，东方天空蒙蒙亮。星空消逝，云层边缘隐约可见朝阳前兆的泛紫。宛如世界末日的光景，缓缓来到终幕。



宽阔平坦的沙滩上，有个小小的人影。



是赛莲娜。



她面向大海站立。前后略略错开的一双脚掌，深深陷入沙中。



她的面前，有道披着白色布巾的鬼魂。在脚边摊开的白布边缘被海浪打湿。



赛莲娜发现汉斯，转过身来。



「汉斯，你见到了吧？」



「我见到了……一个怪人。」



「没礼貌。」



鬼魂转向汉斯。脸被布巾遮盖，仅能见到嘴角。布巾底下透出布满皱纹的老人口唇。



「呃……很抱歉……」



汉斯对着那名奇特的人道歉。



「她是魔女，汉斯。」



「魔女」



「对，现在是了。」魔女说。



「『现在是』？」



汉斯歪起头，赛莲娜耸耸肩摊开单手。



「我也很惊讶……这位魔女就是妹妹。」



「咦，妹妹？那不就是……」



爱上人类王子离开海洋的人鱼公主。



她不是不忍心刺杀王子，在海中化为泡沫了吗？



「那一晚到底发生什么事？」赛莲娜逼问。「我亲眼见到你跳进海中化成泡沫。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魔女垂着脸背对赛莲娜，犹豫一段时间。或者只是在吊人胃口。表情隐藏在布巾底下，难以判断出魔女的心境。



「姐姐，我只是醒了过来。」



「醒过来？」



「我领悟到打算行刺王子的自己……就像是怪物。」



「然后？」赛莲娜的口吻一如往常冷淡。



「赛莲娜姐姐，你知道我当时为何没刺杀王子吗？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回头？」



「我……」赛莲娜答不上来。对赛莲娜来说，那是比命案更超乎理解范围的谜团。



「不知道？」



「……爱吗？」赛莲娜迟疑着。「因为你爱着王子——」



「呵呵呵，才不是这样，赛莲娜姐姐。跟我想得一样。姐姐在我们姐妹中最聪明灵敏，但死脑筋。爱？赛莲娜姐姐才不懂什么叫爱吧？即使你知道词汇的意义，心却没有感受。姐姐就是这种人。」



听见魔女的话语，赛莲娜紧咬下唇低着头。



「我没有刺杀王子。我发现自己被利用了。」



「怎么一回事？」



「我在那天打算化成泡沫消失。继续这场没有回报的爱恋太悲惨了。即使知道姐姐们跑来帮我，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我在海底一定失去容身之处了。但我还是改变了心意，在从姐姐手上拿到魔女匕首的那刻。」



「发生什么了？」



「我见到那把匕首就明白一切。我们全被魔女利用了！魔女的目的只有刺杀王子，我们的恋情到头来只是魔女的余兴节目而已。」



「为什么？你怎么发现魔女的企图？」



「我知道路薏丝有一把与姐姐拿来的魔女匕首外表别无二致的匕首。我也知道她把匕首带在身上当护身符。」



魔女匕首有两把。



一把在人鱼公主手上，一把在路薏丝手上。



「怎么想都不对劲吧？为什么王子的未婚妻会有跟魔女借来的匕首一样的东西？匕首这么危险……使用之道不就只有一种？王子身边的两个女人有相同凶器。当姐姐们告诉我该对王子下手，我就看穿魔女的企图。」



「原来这就是你当时的心境。」



「没错。」魔女轻轻回应。「我开始思考怎么自救。天就快亮了。这样下去会变成泡沫消失。我没什么余力想太多。」



魔女背后的天空逐渐发白。



现实中的天也快亮了。



「假如魔女的目的是杀害王子，她可能会待在附近，确认我刺杀王子的那刻。于是我为了引出魔女，将匕首丢进海里。」



「那个举动不是单纯的丢弃。」



「对。如果那把匕首对魔女来说很重要，她一定会捡。」



她把匕首丢进海后，便追随匕首投身海中。



「我看起来像变成泡沫，应该是因为我追着下沉的匕首潜入海中。随后我在海底撞见试图伸出手来的丑陋生物。我抢在她前拿到匕首，在她的腹部刺了一刀。那个人就是魔女。」



「你……杀了魔女？」



「没错。不然过了那夜就会变成泡沫，但我不想杀死王子——我要是对王子下手，不就如魔女的意？」



「所以你才会变成这么……」



「我怎么会知道杀了魔女会变成魔女？我现在如此丑陋。虽然能说话了，却无法发出以前悦耳的声音。」



魔女声音颤抖，情绪首次流露。



「被冲上这片沙滩的尸体，就是你杀的魔女吗？」



「没错，我总得给姐姐一些提示。礼物有没有派上用场？」



「但你在半年前就下手了吧？」



「对，所以尸体在海底变得像木炭一样，魔女尸体构造跟人类完全不同，你应该没发现她早就死了吧？」



「你特地穿着魔女的长袍伪装成她，出来迎接我？你到底抱着什么心情，让我喝下变成人类的药？」



「这跟我的心情无关吧？决定吃药的人是姐姐。我只是照着你的要求拿出药。」



「你要是坦白一切，我就不需要变成人类了。」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变成这副德性也无所谓？就只有我！」



魔女的声音变了。



那不是被誉为过去海中最优美的人鱼公主嗓音，而是货真价实的恐怖魔女之声。



「我们是保护你的名誉——」



「你别开玩笑了！根本是保护自己的名誉吧？到头来还是自保。你们只是维护家族与国家的颜面，需要借口吧？你们想救的就只有自己。说错了吗？你说啊，赛莲娜姐姐。」



魔女非常激动。她的态度丕变，在令汉斯恐惧的同时，却感受到人性。他不确定这是她的个性，还是化为魔女所致。



「别这样，冷静下来。」赛莲娜举起右手。「我还有好几个疑问。能解答吗？」



「该怎么作呢……好吧。看在赛莲娜姐姐平常对我很好，我才破例喔？」



「动机。你杀的魔女为什么这么执着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她跟王子有什么过节？」



「我成为魔女后初次明白。」魔女喜孜孜地说。「我刺杀魔女的那瞬间，魔女之血像蛇一样从伤口冒出，将我包覆起来。我成了下一名魔女，前任魔女做过的一切，都在脑中像跑马灯一样浮现。」



「是吗……真是可怜你了。」



「但我感觉……很温暖，很骄傲。我杀死的魔女跟我们一样是人鱼公主。她住在遥远南方的温暖海域。她爱上了人类男性，想去人类的世界。要变成人，得依赖魔女的力量。」



「又是魔女。」



「从我记忆中的视角，那是前两任魔女。人鱼公主想跟魔女索取变成人类的药物，却被拒绝了。即使如此，她仍不肯死心，拿起房间的匕首刺杀眼前的魔女。她不惜痛下杀手也想变成人类。可是没有成功，反而化作魔女。」



杀魔女是种轮回。



杀死魔女的人，将成为魔女受困于世——



「当时剌杀魔女用的匕首，是路薏丝当成护身符带在身上的那把，也就是往后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的凶器。那是前两任魔女肋骨制成的匕首。因此跟你们找到的前任魔女的匕首对不起来。你有没有发现？」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刻意要让赛莲娜得知自己的存在，因此把前任魔女的尸体运到沙滩。她称尸体为线索，路德维希的确拜尸体所赐才注意到魔女不只一名。不过这与克里斯蒂安王子命案无关。



「虽然杀死魔女使她面目全非，她却无法淡忘对人类男子的单恋。因此决定暗中为他牺牲奉献。」



水滴啪嗒啪嗒滴在魔女的胸口，将白色布巾染上一点一点的痕迹。



是雨吗？



不对，雨已经停了。



她哭了吗？



诉说这段故事的她丝毫没有悲伤。或许是她继承的魔女之血使她落泪。



「变成魔女的她，利用各种手段帮助踏上战场的男人。毕竟敌人不可能注意到自水底入侵的斥候。她搜集敌地情报，为心爱的男人行动。」



「魔女参与了人类的战争啊。」



「没错，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或者男人是个军事天才，她心爱的男人在战争中大鸣大放。南法的土伦、远征意大利、远征埃及——一切都好怀念。」



「又不是你跟着他。」



「但我记得。」



「那么，克里斯蒂安王子何时登场？」



「还在后头呢，赛莲娜姐姐真是急性子。话说在前头，克里斯蒂安王子不过是颗棋子。」



「棋子？她处心积虑要王子的命，你跟我说他只是棋子？」



「没错。姐姐你可能有点误会，刺杀王子不是目的，只是种手段。」



「什么意思？」



「她心爱的男子在军旅生活的功绩受到认可，最终爬到皇帝之位。」



皇帝只会让人联想起一个名字。只身改变世界的男人——法国皇帝拿破仑。汉斯的父亲是拿破仑的崇拜者，很熟悉。



「但这几年来皇帝参与的战争连连败战。在视他为眼中钉的各国盘算下，最终被流放到地中海的小岛。然而皇帝并未沉寂。他逃离岛屿朝巴黎前进，再次回归皇帝宝座！法国国民很欢迎他。当时欢喜的呼声令魔女倍感骄傲。」



魔女说得仿佛是亲身体验。



拿破仑在下台后的确一度复辟，但后续惨不忍睹。迫使他退出历史舞台的，是知名的滑铁卢之战。排山倒海的敌军当前，法军被狠狠修理一顿。他当上几个月的皇帝就被迫退位，为了杜绝他重返巴黎的机会，这次流放到南大西洋的孤岛圣赫伦那岛。



他如今仍被幽禁在孤岛上。



「救不了他让魔女身陷绝望，即使如此仍不放弃。她的目的是让他再度回国称帝。为了这个目的，她愿意做任何事。这是她展现爱意的方法。」



深爱皇帝的人鱼公主——



她的爱情在汉斯看来，造就一场扭曲的命案。



这竟然就是真相。



「杀死克里斯蒂安王子，可以帮助拿破仑复辟吗？」汉斯问。



「是的。当王子与瑞典名门之女路薏丝订婚那刻，他就成了魔女除之后快的对象。魔女总是注意着这个国家的动向。」



「她的目的是让路薏丝的婚姻破灭吗？」赛莲娜问。



「没错。要是因为两人结婚，瑞典与丹麦结盟，她就伤脑筋了。本来这个国家是跟法国交情最好的同盟国之一。因此不能让丹麦与过去的敌国瑞典交好。瑞典原本就积极想统一北欧，打造维也纳体制后的新世界。要是这点子成真，丹麦无疑会与法国对立。简单来说这两个人恩爱，就可能成为阻碍皇帝的存在。」



「她才想下手为强？」



「没错，这是帮他在重返欧洲时打点环境。」



克里斯蒂安王子一死，与路薏丝的婚姻便形同无物。北欧统一丧失踏脚石，北欧各国想必会维持现状。若杀害王子的凶手是路薏丝，可想而知为统一重修旧好的工程将碰上困境。事实上这就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魔女在欧洲各地确实地进行预防工作。她为皇帝铲除障碍，收集有益于皇帝之物。这些都是献给皇帝的礼物，而克里斯蒂安王子的命案只是其一。是众多赠礼之中的一分。你们只是碰巧遇上了这起案件。」



没人知道魔女还在其他地方干了什么好事。



没人知道魔女为皇帝付出到什么程度。



然而魔女之力若真的有为拿破仑的成功贡献，他恐怕无法三度复辟了。



因为魔女已不在人世。



她被自己试图用来刺杀克里斯蒂安王子的赛莲娜妹妹反将一军。



「回溯魔女的记忆，起初她让我陪王子，并不是要利用我行凶。我找王子的时候，路薏丝还没人来提亲。我猜她是想把一个听话的棋子送进离宫中吧。」



她称呼自己听话的棋子。



汉斯不禁觉得这名披着白布的魔女已经失去身为赛莲娜妹妹的自我。轮回的魔女之血与记忆混淆在一起，现在的她成了仅能称作魔女的生物。



视线不经意望向地平线另一端，天色明朗起来。



日出就近在眼前。



「赛莲娜小姐的心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