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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一八一六年——丹麦·奥登斯



1



包含今天在内,距离赛莲娜的心脏停止跳动还剩五天。今天过了半天,再把日落列入考虑,剩余时间不多。



用完迟来的早餐,汉斯一行人讨论案件的期间,太阳正缓缓西下。



谁杀了克里斯蒂安王子?



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行凶?



目前仍一无所知。



「有没有可能是离宫那伙人共谋杀害王子,全部的人串通好伪证?」赛莲娜在窗边,按摩自己的腿。



「这想法很大胆,但不可能。我找不到他们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的理由。」路德维希耸肩说道。「他是人见人爱的王子,在侍从与佣人之间的评价也很好。」



「有人觊觎离宫城主的宝座?」



「这地位不值得杀人。离宫不过就是皇室的别墅。成了城主也无法获得权力。克里斯蒂安王子生前的确拥有城主的头衔,但那只是按照辈分的安排。王子本身对城主的位子不执着,也对治国没兴趣。所以他才会选择远离首都在离宫生活。城主这位子在他心中,可能是个烫手山芋。」



「年纪轻轻就避世而居啊?」



「反正这个国家还可以丢给国王与第一王子。不过国民似乎不怎么看好第一王子。」



「我听说他身体不好。」汉斯补充。



「现任丹麦国王因病失去不少子嗣。据说第一王子曾数度病危。第二王子与第三王子远离首都生活,听说也是有台面下的理由,避免若有传染病蔓延会害继承人一个也不留。」



「假如第一王子身亡,王位继承权就会落到第二王子身上吧?会不会是不乐见此事的人类下手为强暗杀克里斯蒂安王子?」赛莲娜摊开单手举例。



「这刺客还真是急性子。」路德维希苦笑。「不过杀害动机可能与政治有关。毕竟他是王子啊。」



「此外还有什么理由?」



「应该还是有人能透过杀害王子得利吧?」赛莲娜的指尖把玩着胸口解开的缎带。「那个讨人厌的执政官呢?」



「不,他可是离宫中最得不到好处的人。」



「他一脸獐头鼠目。」



「应该是一脸滑稽吧?约翰尼斯执政官在克里斯蒂安王子活着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实际业务都由他掌管。据说这点在王子死后也没变。不管王子是死是活,他的地位都不会改变。毕竟城主头衔也会由腓特烈王子继承。」



「这么说来,腓特烈王子很可疑啰?」赛莲娜恍然大悟地说。



汉斯回想起腓特烈王子。他年轻、有智慧又温柔。汉斯被卫兵抓住的时候,也是他出手相救。会袒护外表寒酸的下层阶级孩子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腓特烈王子没有理由杀害兄长。让哥哥背负城主头衔,他才能自由自在钻硏学问。听说他现在正在学习德文与拉丁文。他不是追求权力的有心人,算内向的学者。」



「那……还有谁?路薏丝太子妃是凶手吗?」



「她原本是个外人。要是失去丈夫这个牵连就会失去在离宫的立足之处,是个脆弱的存在。从她的出身背景来看,她杀害丈夫毫无益处。甚至会损失惨重。」



「背景?」



「她是瑞典有力人士的女儿。上次战争以来丹麦与瑞典关系紧张,在这期间内克里斯蒂安王子的婚事竟能奇迹式地谈成。或许算是命中注定吧。单听赛莲娜说法的话。」



在沙滩救起溺水王子的人就是路薏丝。然而赛莲娜说实际救他一命的是人鱼公主。这刻萌生的小小差错,大大撼动命运,将世界扭曲得不成原形。



「对两国来说,这场婚姻是迈向和平的第一步。对战败国丹麦而言,则是摆脱国际孤立的好机会。对另一边的瑞典而言,也是北欧统一愿景的踏脚石。」



「北欧统一愿景?」汉斯很疑惑。



「就是包含瑞典、挪威、丹麦在内的北欧各国结为共同体的愿景。说得明白点,就像是北欧各个国家放弃冲突好好相处的约定。现在刚有小规模的运动萌生,这波思潮未来将会波及维也纳体制后的全欧洲。」



「我听不太懂……不过这是很大的问题对吧。」



「没错,这关乎欧洲的未来,关乎我们世界的未来。克里斯蒂安王子与路薏丝的婚姻原本将成为开端。尽管有这种背景,这场婚姻也未必算是政治联姻。这原本是幸福快乐的婚姻。我实在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路薏丝会有抛弃一切杀害王子的理由。」



「那就是有人不能容许两人结婚吧?」赛莲娜说。



「这里真的存在因为这桩婚事吃亏的人吗?至少在这座离宫中,不存在抗拒与瑞典求和的国族主义者。真要论谁想破坏两人的婚姻……」



「那就是我妹妹?」赛莲娜很不耐烦。



「没错,但我们还是以她消失为前提讨论吧。这样推论,最终还是会导向没有人符合真凶条件的结论。」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王子实际上就是被人刺杀身亡了。园丁呢?或卫兵或佣人?」



「一个个怀疑没完没了。你都没剩多少时间了,还是缩小范围讨论吧。」路德维希一派悠哉地说。



相较之下赛莲娜沉不住气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没时间了。



路德维希说得没错。



「该怎么办才好?」汉斯沮丧地垂着肩。「离宫调查到头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果然光靠我们想揪出真凶太难了……」



「没这回事,安徒生。许多重要线索确确实实摆在我们眼前,只需要进一步调查一下细节。我们距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



「什么?路德维希先生,你有什么眉目了吗?」



「我心中有画面了,正适合用来解说案件真相的绘画。但那似乎仅是从连续时间中撷取的瞬间碎片。要在这画面描绘真凶的身影,还欠缺许多情报。」



「所以到头来你什么都没弄清楚?」赛莲娜语带谴责。



「我弄清楚下一步怎么做了。」路德维希得意洋洋。「我们得去海边一趟。」



「海边?」汉斯与赛莲娜异口同声回问。



「欠缺的情报——就是关于赛莲娜你们族类的情报。」



「我们族类?」



「你不是在装傻吧?我认为凶手也可能是你们那边的人。」



「你——」



「总之排除你妹妹吧。但其他姐妹呢?她们的嫌疑能排除吗?不对,既然杀害王子的凶器是魔女匕首,凶手只可能是你们吧。魔女匕首是你们弄来的,然后被你妹妹丢进海里。能够再次捡回匕首的人,就只有知道匕首丢弃地点的人。」



「你想说我们杀了王子?」赛莲娜上前质问。



「你们有杀害王子的动机,就是报仇。因为妹妹等于被王子害死的。你们代替妹妹执行她狠不下心完成的事。当然我不认为是你们所有姐妹合谋。可能是姐妹中有一、两个人付出行动,其他人并不知道行凶计划。比方说赛莲娜你就是不知情的一员,你要是知道,绝不可能会抵押心脏离开海洋。」



「你是认真的吗,路德维希。」赛莲娜叹气。「这种事还需要我反驳?我们可是人鱼,没办法像人类一样走近王子身边。这样你说我们怎么行刺身在离宫的王子?」



「既然你们是人鱼——在我的想法里,人鱼应该能轻易潜入离宫。离宫有内外护城河,这些河道引入水源而与河川相通。既然与河川相通,你们人鱼自然可以入侵。你不就说过你姐姐曾入侵护城河?」



「是这样没错……」赛莲娜表情黯淡起来。



「要是能潜入内护城河,根本就不需要人类的腿,就能从那里刺杀王子。」



「这是什么意思?」



「发现王子尸体的房间,有座面向内护城河的阳台,而王子的尸体据说呈现要从阳台回到室内时死亡的状态。从这几点来看,可以视为王子在阳台遇刺吧?」



在阳台被不明人士剌杀的王子,摇摇晃晃地逃进室内。



而他在锁上窗户的同时就断了气。



这样一来的确会与发现时呈现相同状况。



「你是说我们姐妹其中一人躲在离宫的阳台上?我们连人类的腿都没有,怎么可能躲在那种地方?」



「你们用不着躲在上面,只要待在护城河瞄准阳台投掷匕首就好。就像杂耍的抛刀子一样,经过训练就能射出匕首命中目标。」



路德维希对着墙壁,作势投掷透明短刀。



赛莲娜不发一语,视线追随着透明短刀的轨迹,紧盯着墙上的一点。



「比方说像这样。凶手藏在内护城河中,发出一些声音吸引王子来到阳台。凶手在王子出来时按兵不动,等待王子从阳台回到室内。王子一转身,凶手就朝着他的背抛出匕首!从内护城河与阳台的相对位置来看,应该要用曲线式的抛法才能命中。需要模拟状况反复训练。」



用这个方法,的确可以刺杀位于阳台的王子。这方法也更像是无法直接接近王子的人才会想出的手法。



汉斯惴惴不安地窥视赛莲娜的侧脸。她一脸凝重,但不太震惊。她应该不是真凶,但她的姐妹可能是真凶。



「路德维希,这在理论上或许行得通。但我可以轻易否定。」



「你说说看。」路德维希正襟危坐,专心聆听赛莲娜的说法。



「我们姐妹如果真的要杀害王子,不需要采用这么迂回的手段。你说要练习抛刀子?为什么我们得刻意做这种准备?我们不受人类的社会规矩或法律束缚,因此只要顺从冲动行凶逃逸即可。比方如果我要行凶,根本不会用到魔女的匕首,而是会把王子叫来内护城河拖进水中溺死他。反正对方是人类,我不需要同情他。」



赛莲娜淡淡道来。汉斯初次见到赛莲娜双眼中的深渊。像窥视着深不见底的海洋。这迫使汉斯再次意识到她与自己分属不同种族。



「也对,你的主张才是正确的。」路德维希爽快地撤除自己的说法。



「等等,路德维希先生,你做什么?试探赛莲娜小姐吗?」汉斯脱口。



「怎么会,我只是把脑袋闪过的假设说出来罢了。实际上当我试着描绘方才说明的风景,也发现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比方说这样无法收回匕首。室内没发现凶器对吧?若是抛刀行刺,就必须收回匕首,但只要待在内护城河就很难把匕首找回来……」



「……如果在匕首的握把绑上收回用的线呢?」



「我也考虑过这点并试着描绘。然而要是绑了线,沾上血迹的匕首一定会留下拖拉的痕迹,比方说阳台的扶手。既然至少现场没出现这种痕迹,最好还是撤销抛刀行刺的假设。」



路德维希露出天真的笑容,在笔记本打上一道斜线。



赛莲娜跪坐在地上,以不具责备之意的冷漠眼神望着路德维希。



「我能理解你为何怀疑我们。应该说——」赛莲娜若有所思垂着眼。「经你这么说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我至今都没怀疑过自己人。」



「这很正常,她们对你来说都是不可取代的姐妹们。」



「这样子不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来到陆地上。」赛莲娜用力晃动脑袋,像是要甩开迷惘。「想要得知真相,就必须怀疑一切。」



「这也太.……」



「但就像我刚刚说得一样,不太可能是我的姐妹杀害王子。我相信大家的清白。」



「对啊,赛莲娜小姐的姐妹一定不是凶手。」



「谢谢你,汉斯。但愿如此。」赛莲娜点头。「我们姐妹之中,目前成功潜入离宫内护城河的就只有三姐。她说那段水路很危险。考虑到这点,难以采纳路德维希的假设。我们不可能甘犯这种风险杀害王子。」



「好,那我们再来思考另一个问题。」路德维希以老师的口气推进话题。「我觉得最不可解的问题其实是这个。」



「什么问题?」



「凶器——魔女匕首。」



路德维希打开笔记本新的一页。



上头还没有任何画作。看来路德维希再神通广大,也画不出没亲眼见过的魔女匕首。



「我们一直为这凶器伤透脑筋。」赛莲娜说。「目前还没有任何根据能完美证明杀害王子的凶器就是魔女的匕首。」



「咦,是喔?」



「我们仅是从几种状况判断出凶器应该就是魔女匕首。」



「说说看。」



「首先就是据说人类找遍离宫上下都没见到杀害王子的凶器。这是我们在海边与河边听寻找凶器的卫兵说的。再来就是紧邻发现尸体房间的护城河寻获了魔女匕首。之前也说过,这是三姐找到的。最后是魔女匕首沾了人类的血液。姥姥断定这是高贵的血液。」



「那位姥姥的鉴定值得信赖吗?」路德维希问。



「这还用说。姥姥活了我们几十倍的岁月,阅历比大家丰富。当然远比人类博学。」



「这高贵的血液可以视为克里斯蒂安王子的血吧?」



「不知道。但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性吗?」



「这个嘛。」路德维希停下了铅笔。「总之假设杀害王子的凶器是魔女匕首。问题在于为什么要使用这个凶器?」



「在妹妹变成泡沫后,你们怎么处理她丢掉的匕首?」汉斯问道。



「我们没管它。没有人在意那把匕首。都失去妹妹了,根本无暇顾及。我们甚至在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完全遗忘魔女的匕首。」



「这样看来匕首果然一度沉入海中啊。到底是谁把它捡回去的?你有头绪吗?」



「没有。」



「有没有可能是姐妹其中一人偷偷捡走的?」



「我不知道。就算有人捡走,我也不觉得对方怀有特殊目的……」赛莲娜垂着头回答。



「虽然不确定魔女匕首是否实际用来行凶,它被丢在王子命案现场附近也是事实。这件事万不得忽视。」路德维希抱着手臂说。



「会不会是水流把匕首自然冲到那里?」



「这不可能。河流会由高处往低处流,最后流入海中。被丢在海里的匕首,才不可能逆流进护城河里。」



「啊,也对。」汉斯满脸通红。



「顺便一提也不是三姐一开始就藏起匕首,装出自己在内护城河捡到的样子。我们姐妹全都见到她两手空空前往内护城河。」



「谁会把魔女的匕首扔在那种地方呢?」路德维希自问起来。「果然还是杀害王子的真凶最合理。」



「我也这么认为。」



「这么一来就会牵扯出下一个问题。凶手如何获得魔女的匕首?那把匕首已沉入海底,它的位置只有赛莲娜你们知道。」



「我说过我们——」



「我知道,目前先以你们姐妹不是凶手为前提继续讨论吧。」路德维希制止赛莲娜。「沉入海底没有任何人能弄到手的凶器,凶手到底要如何利用它行凶?」



「关于这点,我们的结论是凶手偶然间获得了魔女的匕首。」



「偶然吗……?」汉斯歪头疑惑。



「譬如说渔夫的渔网勾到匕首,把匕首拖上岸。渔夫把匕首拿去典当。最后匕首几经流转落入了王子刺客的手中。」



「世上真有这种巧合吗?」路德维希紧接着反驳。「我当然无法否定巧合的可能性。但王子凶杀案距离魔女匕首被丢弃只过了两天,不足以在人类之间转手。」



「那我就不知道了。」



赛莲娜丢出不负责任的结论。



「不该存在的匕首其实存在。想要合理地解释这现象的话——」



路德维希吊人胃口地停顿。



汉斯与赛莲娜身子向前探。



「的话?」



「魔女匕首就应该有两把。」



「两把……?」赛莲娜大感意外。



「说起来为什么你们一开始就认为匕首只有一把?大概是因为在你们看来,那是独一无二的仪式道具。然而若是想成是有数个相同的东西,在离宫寻获本应佚失的匕首也就合理了。」



「……搞不好你说对了。」赛莲娜大方承认。



「赛莲娜,现在就同意还嫌早。我们必须确认匕首是否真有两把以上。所以我一开始也说了吧?我们接下来要去海边。而我们该调查的对象是魔女。如果真的有两把以上的匕首,就去确认是否有其他出借对象。说不定可以比预期还早查出真凶喔。」



路德维希以开朗的语气作结,将自己的笔记本收进大衣里。



纵使身处于越想越忧郁的状况,自己却能勉强维持平常心。汉斯觉得这说不定是因为路德维希的人格特质为他带来安全感。



他这个人身上充满了谜团。但还是多依靠他看看。



因为凶杀案尚未解决。



2



太阳即将下山,汉斯很焦虑。然而现在去海边太晩了。等他们抵达海边,想必黑漆漆的什么也不能做。



路德维希劝告汉斯回家。



「你今天也没去上课。如果没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服从社会规矩的模样,就会受到更严格的束缚。装装样子也好。」



汉斯无可奈何,只好趁着天色还明朗时回家。



「我今天自己回去。」



「这样啊。」路德维希温和一笑。「别露出这么担心的表情,安徒生。没事的,我们确实逐步前进。」



向赛莲娜道别后,汉斯离开房间。赛莲娜在分手前向汉斯轻轻挥手。汉斯才转身背过她,立刻就想再次见到她。可以的话不想回家,想在这里与她彻夜畅谈这起案件。自己的容身之处想必在她的世界……



然而汉斯还是在路德维希的催促下移动至旅馆的入口。路德维希送汉斯到门外。



「安徒生,你还会再来找我们吗?」



「这是当然。」汉斯转过头来回复。「可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才没有这回事。有你在,赛莲娜才会打开心房。除了你以外她又还会接纳谁呢?」



路德维希这么说,汉斯很高兴。



刚认识赛莲娜时,汉斯满肚子困惑,但现在想帮她一把拯救她的性命。尽管他没有力量也没有脑袋,应该还是有能为她尽一分力之处。



「我也给路德维希先生添了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自己爱跟着你们跑。」



「结果你还真的只是想在我们身边晃来晃去啊……」



汉斯皱眉。



「哈哈,明天也让我见到有你的风景吧。再见。」



路德维希笑着挥手。汉斯离开旅馆,急忙踏上归途。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堆栈洗好折好的床单。床单白净亮眼,不知怎地看起来像假的。母亲从前些日子开始承接洗衣店外包工作打零工。失去父亲的现在,这成了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学校还好吗?」母亲问道,看也没看汉斯。



「还、还可以……发生很多事。」



「是吗。」母亲回到自己的事上。



从父亲开始卧病在床的期间起,汉斯开始排斥待在家里。家不再是能让他安心的场所。死亡气息在室内弥漫,母亲为驱赶而不断祈祷。家里到处都没有汉斯的立足处。



父亲过世后,家里变得比以前更宽敞,宽敞到空虚。母亲不再祈祷。她借由祈祷构成的自我仿佛在同一时间大受创伤。



失去太多东西了。



汉斯深知生命从世界消逝的惨重。



正因如此,他不能让赛莲娜失去性命。



若是失去她,世界将再次扭曲。



汉斯受够这样的事了。若是真的重蹈覆辙,这次世上将再也找不到容身之处……



然而太阳已经下山,这一天也即将告终。汉斯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



他非常疲惫。他才刚反应过来,便深深陷入梦境。



「汉斯,该去上学了。」



被母亲摇醒,汉斯从床上惊醒。



糟糕,今天本来也想早点起床去找赛莲娜两人。



汉斯匆匆忙忙冲出家门。今天星期五,包含今天在内还有四天。



今天应该会去海边吧。路德维希认为魔女掌握了案件的关键。魔女的魔法是一切的开端。要是变成人类的药品不存在,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这场凶案。



许多关于魔女的情报有待厘清。



魔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汉斯边想边赶往赛莲娜他们的所在处。



谁知道过去的路上,他被意想不到的人叫住。



「汉斯同学!」



她是汉斯就读的贫民学校老师。好死不死碰上了最不想遇到的人。既然被老师叫住,汉斯不得不停下脚步。然而他也心知肚明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



「你那天以后都没来上学,我很担心你。」



·一脸严肃的女性教师开口。她与其他老师不同,是以不会鞭打学生闻名的温柔老师。正因如此,背叛她更令汉斯内疚。



「汉斯同学,我懂你的心情。你父亲过世,你很难过吧?但天父永远守望着你。只要你堂堂正正,这分哀伤有朝一日也能换来回报。绝不可背弃上帝。」



老师说出仿佛事先想好的说词,朝汉斯伸手。汉斯没有办法,只能牵起老师的手。



「我今天是来迎接你的。来,我们上学吧。」



汉斯在老师的陪伴下朝学校迈进。



他与路德维希他们的所在地越来越远。可以的话,不惜甩开老师的手奔向两人。他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天父在看着,而是不忍心让老师难过。于是汉斯上学。同学们的视线很冰冷,但比起他们,更害怕置身日常让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变得迟钝。在学校这样待上一整天,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赛莲娜了。他挥不开满脑子妄想。



在教室度过的时光迟迟不肯进展。原本少得可怜的时间,在教室里仿佛用都用不完。老师当天对惯常逃学的汉斯盯得特别紧,他完全找不到机会偷溜。下午算术课结束,整天的课程就结束了。学生在默祷后踏上回家的路。汉斯默念不习惯的祈祷词后冲出学校。



他失去许多宝贵时间。



赛莲娜在作什么?



路德维希呢?



汉斯气喘吁吁地全速冲向他们下榻的旅馆。一跑进房子里,熟悉的老板娘就出现了。



「请问路德维希先生呢?」



「他一早就出门了。」



「那赛莲娜小姐呢?」



「赛莲娜?有这位客人吗……」



「那个一头金色长发的女生啊,你还记得吧?」



「女生……?有吗……」



老板娘歪起头回想。到底是她健忘,还是赛莲娜一开始打从就不存在……



怎么可能。一定是因为房间是用路德维希的名义租下的,老板娘忘记了。



汉斯来到赛莲娜的房间敲门。然而不管怎么呼唤,她都没现身。



「赛莲娜小姐!是我,汉斯!」



没有任何回应。



汉斯惊慌失措地冲出旅馆。



她绝对是调查魔女而去了海边。肯定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就丢下自己先离开。



汉斯沿着河朝海边奔跑。



抵达海岸的时候,太阳已经下沉不少。放眼望去平坦的奥登斯湾没有人影,只见一艘帆船慢吞吞地回到港口。



汉斯来到从前与赛莲娜相遇的沙滩,明知此地无人,还是在岸边漫无目的徘徊。他捡起漂亮的贝壳丢进海中,不久后从那一端冒出的第一颗星星开始闪耀。夜晚正逐步逼近,他无法停止时间,就像波浪洗涤着沙滩,时光正在抹消这个当下。这使他恐惧,离开了海边。



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不知何时月亮也冒了出来,跟在返回镇上的汉斯背后。



回到家之前,汉斯顺道又去了一趟旅馆。赛莲娜与路德维希依然不在。



不论路德维希,赛莲娜仿佛真的从世上消失了。



隔绝她与自己身处的两个世界的境界,想必摇摇摆摆很不稳定。两个世界若即若离。汉斯无法在动荡的摇曳中安身,于是被甩了下来。因此他落得一个人孤零零。



汉斯踉踉跄跄回到家。母亲对于汉斯的晩归没多说什么。



汉斯在吃完简单的晩餐后立刻钻入被窝。他迟迟无法入睡。母亲似乎也结束工作吹熄灯上了床。确定听见母亲的瞌睡声后,汉斯溜出被窝。



为了防止门板发出声响,汉斯缓缓推开门,来到室外。



夜风略带凉意,正适合奔跑。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夜色下的屋檐、烟囱与石板路。



汉斯拔腿狂奔。他的目标是海边。



没有任何人找他过来,他也没有目的。但非这么做不可。



再也没有比独自一人在夜晩的街道奔跑更可怕。汉斯的双眼清清楚楚地映入了潜伏于建筑死角的四脚黑影,以及仅有头部探出林中大树暗处的巨大蠢动暗幕。汉斯视而不见,以倒映在河面上的另一颗明月为指标赶往海边。



沉眠中的花香逐渐掺入海潮的气息。汉斯飞奔至沙滩。



夜晩的海洋如同摇篮的韵律,将浪潮扑向沙滩。海洋沉稳宁静,波涛并未撕裂水平线另一端的月亮。



沙滩上的贝壳折射月光熠熠生辉,汉斯没错过那道格外动人的金色光泽。



是赛莲娜。



她伸直双腿坐在沙滩上,毫不在意时而袭来的海潮打湿裙子,面向着海洋。



汉斯望向她视线的彼端,有名女子漂浮在浪间,茂密红发飘散在海面上。



「赛莲娜小姐!」



汉斯很高兴见到她,不禁大声呼叫。



同一时间,漂浮在海上的女子逃也似地消失在海中。



「汉斯?」



「赛莲娜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



尽管远远相隔,两人在宁静的海畔仍能清楚听见彼此的声音。汉斯奔向赛莲娜。



赛莲娜的肌肤就跟月光一样冰冷潮湿,死亡气息更加浓郁。



「我……我很抱歉今天没去找你。」汉斯紧张地说。「我非去学校不可……然后我下午去旅馆找你们,但你跟路德维希先生都不在」



「你不需要道歉。」赛莲娜随口一说,望向海洋。「反正今天都要结束了。」



「对不起」



「就说不是你的错了。汉斯,你也坐下来吧。」



「好、好的……但坐在这里会被海水打湿……」



「稍微打湿一点点还好吧?」



汉斯照着她的话,坐在只有脚板会被海浪扫到处。浪潮洗涤了他的脚。海水还很冷。



「你今天没跟路德维希先生同行?」



「那家伙早上就消失了。我等了他一阵子,但他没回到旅馆,我就独自离开城内。」



路德维希跑哪去了?



只希望他没被牵扯进什么不好的事里。汉斯担心起他。



「离开城内还没问题,但我一个人完全无能为力。说起来城里的人对王子凶杀案一无所知。我试着向几个人打听,但他们果然还是喜欢从离宫消失的美丽侍女是刺客的说法。后来我去了一趟离宫,但人家当然不肯放我进去。」



「果然啊」



「顺便一提我也找过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但她只把我当成可怜的孩子打发我。」



「她有没有为我们溜出图书室的事生气?」



「没有。她还说你很可怜。」



「可怜?」



「你父亲过世了吧?」



「对……」



「夫人知道这件事非常担心。她很后悔没说点话安慰你。在离宫闯的祸也就在同情之下互相抵销了。」



「这样啊……那就好。」



「该怎么说——汉斯。」赛莲娜在沙上写着无意义的记号,又立刻消掉。「我很抱歉在你面临重大问题的时候,把你牵扯进毫不相干的个人问题里。」



「不会……我……我反而觉得跟着你让我获得了救赎。帮助赛莲娜小姐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容身之处。」



再说汉斯自己并不觉得赛莲娜的问题与自己毫不相干。汉斯觉得一切全都串连在一起,案件的结局将会对他们产生等量的影响。



「虽然之前我也说过……幸好我第一个遇到的人是你。我今天一整天独自在人类的城里行走,再次深感如此。人类之中充满了怀着肮脏欲望的低贱之人。」



尽管不清楚她在镇上到底都见到了什么,汉斯仍然懂她的心情。真要说起来,汉斯同意她的话。两人决定性的差别,就是汉斯是人类。



「对、对了,刚才我看海上好像有人……莫非……」



「你果然也见到了。」



「是你姐姐吗?」



「没错,大一岁的姐姐。我今晩预定要在这里跟她碰面交换情报。」



「你姐姐回去了吗?」



「大概吧。我姐姐从那天起也对人类提高了警戒心。即使是像汉斯这样的孩子,她似乎也不愿在你面前现身。」



汉斯沮丧地望着大海,果然到处都找不到赛莲娜的姐姐。他本来想见识真正的人鱼。



「你跟姐姐说到话了吗?」



「当然啰。」赛莲娜拨开肩头的发丝,让秀发随风飞扬。「确定了一件重大的事实。」



「重大的事实?」



「是关于魔女的事。昨天我们对话的结论不是必须针对魔女调查吗?刚才我请姐姐调查魔女……」



「请继续。」



「姐姐说她在过来的路上一个人去了魔女之家。她说这是为了在我出事时能立刻去救我,想跟魔女拿变成人类的药。真有勇敢姐姐的风格。魔女之家在海底深处,那是一间由沉船残骸、死鱼枯骨与人骨堆成的恐怖之屋。」



「你姐姐先见到魔女才来的?」



「不——魔女不见了。」



「不见了?」



「不仅是魔女之家附近,她在周围的海域寻找,却到处都找不到。原本魔女就是为了隐藏她丑陋的容貌,才会蜗居在黑暗的深海。这样的魔女怎么会长期离家……」



「她会不会回来啊?」



「我不知道。」



「赛莲娜小姐的心脏被那名魔女夺走了吧?还得请她将心脏恢复原状啊……」



「是啊。顺便一提魔女之家到处都找不到我的心脏。」



「怎么会!」



「我不知道魔女为什么要带着我的心脏消失。但这样下去就要不回心脏了。」



赛莲娜边叹气边说。她的口气像放弃心脏,又像打从一开始就料到。



「赛莲娜小姐,魔女是什么样的人?你说她住在海底,她不是人鱼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姥姥说她是背负着骇人罪业的生物,但我不懂这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如果魔女跟人鱼一样可以在海中自由游动,而且还跟人类一样可以离开海洋行动……」



不就能从护城河的水路潜入离宫,再上岸走去杀害王子吗?



「这……我从来没想过。」



赛莲娜露出始料未及的表情转向汉斯。



有办法前去杀害王子的人。



有办法使用魔女匕首行凶的人。



可以满足双边条件的人——不就是魔女本人吗?



「但魔女为什么要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



「这我也不知道……但仔细想想,不觉得她给你设下的条件很奇怪吗?因为『找不出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的真凶就会化为泡沬』这种条件,只有知道真凶的人才能判断真假吧。可是魔女知道真凶是谁。就是她自己!」



汉斯的语气很亢奋。



然而他的声音在这月夜沙滩上仅是空虚茫然地回荡,听起来就像毫无意义的声响。



「这很难说。魔女的魔法超越我们理解。判断条件是否达成的,说不定是神明或恶魔。实际上当我妹妹化为泡沫时,魔女也并非在现场见证——」



赛莲娜说到这里,突然惊愕地说不出话。



「怎、怎么了?」



「我……我突然想到说不定魔女还真的在一旁看着……」



「看你妹妹与克里斯蒂安王子吗?」



「我不清楚魔女的魔法有几成是自动执行的,但魔女有可能总是在监视着她。但……魔女依然是我们对付不来的角色。我猜魔女的魔法可能是必须经过某种交易才能执行,但魔女要是认真起来,说不定也能轻易把我们灭口……」



汉斯觉得魔女仿佛如今也在昏暗海洋的某处监视着他们,不禁发抖。



「对了,姐姐还给了我另一个重要情报。魔女的匕首是魔女用自己的肋骨——左边第十三根的肋骨硏磨制成,自然只能制作一把。这是姥姥告诉我们的,但在我们国家的古老典籍里也有提到。」



「也就是说世上只有一把魔女的匕首是吧?」



要是匕首有两把,或许就能成为找出凶手身分的线索——路德维希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冒出了这个理论无法成立的可能性。



「要是魔女在我妹妹临终前在附近观望,她知道匕首丢弃的位置也不奇怪。如果她捡起匕首跑去刺杀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