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0~15(2 / 2)


「让我看看。」



我一开口,妹妹立刻把日记本交给我。我随意翻阅著,每一页都是向日葵。



有种把向日葵田整个搬进日记本中的感觉。由于妹妹的笔触强劲,以彩色铅笔涂抹出来的向日葵,意外地相当有生气。



就这个角度而言,图画本身是很不错的,可是——



「唔——……」



至于日记的部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虽然说做的是同一件事,内容重复也是难免的,但是至少要有点变化吧。给她看的儿童文学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就算把内容稍微改编一下也好,总之不要连字面都一模一样嘛。形容词几乎都是很大、很漂亮,然后就没了。很漂亮吗?就在我交互看著日记本与花圃中的向日葵做比较时,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有人从教职员室朝这边走来。我很快就猜到是值日的老师。那老师似乎找我们有事,毫不犹豫地朝我俩走近。「啊。」妹妹叫了一声。



「你们班的导师?」



我从她的态度猜道,妹妹轻轻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她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那是一名脸上泛著薄汗,脸型和身材都微胖的大妈型老师。这是无所谓,可是我不太喜欢会特地弯下身体和小孩说话的大人,因为我觉得这种人太特意了。



「哥哥,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对吧?」



老师向我问道。妹妹很自然地后退一步,躲到我身后。



「是的。」



「这样啊。每天都陪妹妹来,真是个好哥哥。」



老师眯起眼,和善地笑道。这么一笑,与其说是中年大妈,不如说更像祖字辈的姨婆。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负责面对她的人将会是我而不是妹妹,这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既然你已经写好了,我们就快点回家吧。」



我旋转著阳伞,催著妹妹快走。妹妹来到我身旁。



「哦,再见。路上要小心哦。」



老师并不挽留,而是挥手目送我们离去。



等我们离花圃有段距离后,我向妹妹问道:



「喂,你去年的导师也是她吗?」



我们学校是每两年重新编一次班,照理来说,一、二年级应该都是同一位导师才对。



「是啊。」



妹妹直率地点头。这样啊,去年的导师也是她啊?这么说来,她看著我时那略带深意的眼神,原来是那么回事啊。当初我在捏造日记内容让妹妹写时,没有考虑到连遣词用字都特地模仿妹妹的口吻。



只要把去年和今年的日记做比较,原本的怀疑应该会变成肯定吧。



「算了,总之这次确实是本人写的……所以应该还好吧。」



也许不明白我在嘟哝著什么吧,妹妹只是以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回家以后要做什么而已。」



现在是上午,尽管暑假所剩无几,可是光就今日而言,还有半天以上的空白时间。



今年新开通的大马路,路边的部分还是裸地,尚未铺设完毕。即使瞭望远方,也看不到道路的终点,举目所及,上下左右的风景全都无限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青空的边缘形成和缓的曲线,成为统括所有景色的穹顶。我和妹妹行走在这样的田园景色之中。



阳伞的另一头,飞机的引擎声在湛蓝的画布上画出一道又长又直的白线。



随处可见的夏日风景。在这种景色中,共享著那带著焦味的空气的,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对了,妹妹也和我一起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回去之后要一起玩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妹妹做出这种提议。



妹妹那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变得又大又圆。似乎相当意外我会这么说。



但是一会儿之后,那份惊讶彷佛被阳光蒸发似地消失了。



「哦、哦哦。」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明显受到动摇的感叹声。



阳伞在我手中,有如在风中摇曳的花朵,旋转个不停。



妹妹笑了。



嘴唇微微上扬,眼角微微下垂。



她笑了。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我深受震撼。



背脊也因而弯成可笑的弧形。



「我要和哥哥——一起玩——」



这是她第一次冲著我绽放笑容。



什么是命中注定呢?



比如说要往右或往左时,命运不是从一开始就强制我走哪个方向,而是引导著我,让我选择它希望我走的方向。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误以为「我是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没有察觉那其实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路。



假如。



假如命运是以那种方式决定人的一生。



那么我在暑假结束时看到的那抹笑容,也许就是一种「引导」吧。



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领悟到这件事。



我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和妹妹都是小学生,只要夏天来临,我们就会那样子过暑假。



尽管我没说出口,也没特别深思过这件事,但是最根底的想法就是那样,以那样的想法为基底,日复一日地生活。可是,随波漂流之下抵达的终点,当然不会是同样的景色。



对这件事产生真实感,是从那个夏天算起的第五年。



是妹妹成为国中生,我成为高中生的春天。目睹觉得永远都是那么幼小的妹妹穿上制服时,我发现妹妹和自己其实没差多少岁,并因这个认知上的落差而暂时说不出话。



从裙底伸出来的双腿、于发尾与制服领子之间若隐若现的颈子,让我有点头昏眼花。



「哥哥——?」



妹妹把翘起来的领子翻好,朝我走来。被个头瞬间拔高了许多似的妹妹接近,我觉得呼吸有点不顺畅。但是,由于她呼唤我时的声调,以及叫唤我的方式都与昨天我认识的那个妹妹如出一辙,因此我虽然有点动摇,但还是能勉强稳住心神,有余力面对现实。



「你在做什么?」



「我被吓到了。」



我说著,妹妹转头察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候补对象后,指著自己:



「被我吗?」



「对。」



「我吗?」



「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小嘛。」



我老实地吐露心声。妹妹把手放在自己头顶上,接著让手掌水平移动,轻轻碰到我的胸口。我的心脏有如经历了惊涛骇浪般狂跳不已,有种快晕船的错觉。



「我还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话,还是很矮。」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道,可是妹妹似乎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什么意思?她以眼神问道。



光滑柔顺的发丝,这部分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帮我写日记——你以前还那样哭著找我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妹妹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对本人而言,那应该是难堪又可耻的往事吧。



「不要老是记著以前的事哦,哥哥——」



听到了吗?妹妹说完,再次轻捶了一下我的胸口,为了确认书包内容而跑开了。



可是在我心里,那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所以追不上妹妹的实际成长速度。



目送不是背著小学生书包的妹妹走出玄关时的那种复杂感情,即使开学典礼结束,走出体育馆,在蓝天下吹风,仍然无法拂拭。



我是不是希望妹妹永远和当年一样小呢?



那种想法太自以为是了。可是岁月如梭的现实不由分说地朝我冲撞而来,让我倍感困惑,使我发现自己平时多么缺乏思考,活得有多糊涂。理所当然地成为国中生时,我烦恼著国中生该有的烦恼;如今,我理所当然地成为高中生,是不是也要继续理所当然地烦恼高中生该有的烦恼呢?我觉得很头痛。



不,如果人生能那么顺利,当然很好,我担心的是,那搬运著自己的,波流般的东西,是否能一直具有润滑的机能。假如少吸入一点空气,假如阳光稍微强烈一点,假如月亮朝地球多靠近一分……任何细微的走位,都有可能导致立足点崩塌。人类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在薄冰上。我们是被某种模糊难明的「什么」保护著,才得以远离那种危险,活到现在。只能这么想了。然而,被那种真相不明的东西载运,并对那样的生活感到安稳,是不是缺乏名为危机意识的心理呢?我一边听著导师说话,一边思考著。



很明显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怀著那种纠结回家。当我见到妹妹一如往常地把手垫在腿下坐著时,我安心了下来。只有身体长大,其他地方全都没变。妹妹不是穿越时空成为国中生,而是从那个我熟悉的娇小身影慢慢成长过来的。我总算产生了这种真实感。



不只坐姿,日常习惯这种东西,有时甚至能让心灵保持祥和。



我们依然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尽管随著时光荏苒,身体有所成长,视野也变得宽广,在同居时增加了一些不便之处,可是我们都没有把那些事说出口,同居关系因此拖拖拉拉地延续到现在。尽管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但是已经能够察觉,假如把自己和妹妹住在一起的事说给班上同学听,一定无法得到善意的回应。躯体变大之后,忌讳与束缚也变多了。



这样真的能称为成长吗?



「对了。哥哥——我们去买东西吧。」



「嗯?」



我收拾好书包,正以手撑著脸颊思考时,妹妹邀我出门。她坐在椅子上,愉快地上下弹动著身体。



「上次你说过要陪我的。」



「……不要老是记著以前的事。」



我把今天早上听到的句子拿来作为挡箭牌。至于说出那句话的本尊,妹妹再次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



「坏心眼。」



「这样讲就太过分了,是你自己要我忘记的哦。」



「有些事不用忘记也没关系啦。」



妹妹身体前屈,哼哼哼地以鼻孔用力呼气。我的妹妹还真是任性。



但即使如此,仍然具有使我扬起微笑的魅力。



其实我没有非拒绝妹妹不可的理由,只是单纯地想捉弄一下妹妹而已。



从怜惜之情中略微萌生的,名为坏心眼的攻击性。戳一戳对方,看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希望对方看著自己,希望对方注意到自己。与小男生喜欢招惹在意的女孩的心境相似,笨拙的沟通方法。



我与妹妹分别穿著制服的时光,平淡而隽永。在这段时间里,值得一提的大约就只有父亲那边的祖母过世,以及妹妹交到朋友而已吧。



祖母是在妹妹国二时离世的。那时候盛夏已经结束,是暑气开始减缓,早晚有些微凉的仲秋之时。长期住院的祖母在最后一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咽气的呢?我不想死吗?有没有在临终时痛苦万分地挣扎呢?没有人知道。不过至少,我在殡仪馆见到的祖母侧脸很端正,没有可怕的扭曲。



其实我在更小的时候就经历过死亡了。幼儿园时期,班上有一名男孩死去。丧礼时,同班的孩子全都出席参加告别式,但是对我来说,那不过是每天散步活动的延长而已。当时的我还懵懵懂懂,尽管被丧礼中不明确但阴晦的气氛震慑,但是很难称得上理解何为死亡。



所以,祖母的死算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人类的死亡,而且是认识的人物的死亡。



丧礼中,我和妹妹一齐上前献花。我俩都没有流泪。因为与祖母见面的机会原本就不多,最重要的是,我对祖母晚年的模样印象太深刻了。最后一次见到祖母,是正月过年时。当时她已经不太会认人,虽然没说出口,不过应该认不出我和妹妹了吧。她看著我俩的眼神中带著困惑,话也不多,可是双方都顾虑到彼此,因而没把这件事说出口,是段尴尬的探病时间。



所以我想,就算我和妹妹前来献花,祖母应该也不会因此感到开心吧。



睡在棺材中的祖母脸上完全没有痛苦的神情,可是——



脸上没有血色,看起来油尽灯枯,累积在指尖上的死亡,彷佛染湿手指的水分,隔绝了体温,让人感受不到热度。失去光泽的头发与肌肤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找不出躺在棺材里的人还活著的证据。



尽管这种形容方式不好,可是我觉得,祖母看起来就像出生之前「正在制造中」的人类。



这就是,生命的终点。



我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少许时间带给人类的影响。比起失落感,我首当其冲感受到的是恐惧。总有一天,所有人全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论是父母,或是我,甚至是妹妹。



稚嫩、幼弱,全身充满生命力与光辉的妹妹,总有一天也会老朽、枯竭成那个模样。体认到这个事实后,我开始想像眼前凋零的祖母当年也曾拥有过的青春年华,总算因此滴下少许眼泪。即使再长寿,也免不了衰老一途。但即使明白这点,我还是不想死得太早。



该如何是好呢?从这时候起,我开始模糊地思考起死亡。



一名人类的死亡,成为潜伏在水底的暗流,静谧地对我造成影响。



那影响渗进我身体,盘根错节在体内,成为转机,则是更之后的事。



再来要提一下妹妹的朋友。



到头来,妹妹在小学时期还是没有带任何朋友回家过。虽然不知道她在学校有没有朋友,可是放假时,她也从来没有出门去哪个人家里玩过,所以我想,妹妹应该是没有朋友的吧。虽然在家时还满多嘴的,可是她在外头时,总是不说话。



这样的妹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年纪很小,外表很幼稚,而且很可爱。



相当符合妹妹的喜好。



妹妹朋友的名字,叫做宝宝熊。



「宝宝熊说它去樱岛旅行了。好厉害哦,明明还那么小。」



妹妹经常把玩手机。但不是用来作为通讯手段,而是为了和宝宝熊交流。宝宝熊是手机内建的app,只要一开机,画面就会出现以熊为原型的可爱角色。手机主题和桌面背景也会变成宝宝熊的风格。



简单来说,就只是这种小游戏。由于还能以各种道具布置宝宝熊的房间,妹妹玩的就是那些部分。宝宝熊偶尔会寄信给妹妹,说自己去哪里旅行,或是提醒妹妹今天是什么的节日。此外还会送新的桌布给使用者等等。



妹妹经常秀那些画面给我看。确实很像她会喜欢的东西。



她原本就非常喜欢以熊为原型的可爱吉祥物,应该说,不是熊也无所谓,比如她最近很著迷的是名为「小丽豆腐」的可爱角色。说白了只要够可爱,她什么都喜欢。不过我也没有看过公然宣称自己讨厌可爱东西的人就是了。



想要否定已经升华的概念,是很困难的事。说不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缩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的妹妹抬起头,腼腆地笑了起来。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连名古屋都去不了呢。」



我轻而易举地想像出在车站迷路,眼中含泪的妹妹身影。



「可是去那边只要搭上电车,不用换车就能到了耶。」



「我连车票都没有买过啊。」



妹妹前后摇晃著双腿,大声笑了起来。这种事可以说得这么开心吗?我心想。



上了国中后,家里帮妹妹办了手机。父母似乎也对妹妹没有朋友的事暗自担心,觉得要是有手机,应该比较容易和其他人取得联络。由于家人之间可以享有通话折扣,所以全家乾脆一起换了新机,每个人手机里都有宝宝熊的app,但只有妹妹对宝宝熊爱不释手。就连同样喜欢可爱东西的母亲,也在玩一周后就腻了,我和老爸则是从来没打开过那个app。唯独妹妹一直玩到现在。



「宝宝熊说它会一直和我当朋友的噜。」



妹妹学著宝宝熊说话时的特殊语尾,转头看著我,大大地咧开嘴笑道。



她很少露出这种表情,光是看到就会觉得目眩神驰。虽然宝宝熊说会一直当朋友,可是再过个二、三年,换新手机时……尽管我想到了这件事,但是见到妹妹脸上泛著薄红,欣喜地漾开笑容的模样,我也只能说「那真是太棒了」而已。事实上,只要妹妹觉得开心,那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妹妹开心,我也开心。身为兄长,这是相当普通的反应。



就算见到妹妹明显长高、长大,我也不再出现她刚升上国中时的那种动摇了。可能是因为我和妹妹的互动完全没有改变,所以觉得不需要在意吧。这种情况该称为稳定呢,还是停滞不前呢?总之,除了身体长大之外,妹妹完全没有改变。



至少,我是如此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



话说回来,就像我烦恼著各种事情,妹妹也有她的烦恼。



某天,我躺进被窝里一阵子后,妹妹向我说道:



「哥哥——」



「嗯?」



「交了摸不到的朋友,是很奇怪的事吗?」



起初我以为妹妹该不会有阴阳眼吧?不过我马上意会过来,她指的是宝宝熊。的确,想摸宝宝熊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是,把摸得到对方作为交朋友的条件,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听过。



话说回来,有条件的朋友又是什么东西呢?



「不过你很喜欢宝宝熊,不是吗?」



「嗯。」



「你很重视它对吧?」



「嗯。」



「那就行了。不管是猫狗还是人,或者是电子生命,只要有认真想对他们好的想法,重视和他们的互动就没问题了。人啊,还是要老实一点才好。」



基于利害得失的算计去交朋友才奇怪吧。和那种「友情」相比,妹妹和宝宝熊的友情反而显得更加纯净又纯粹。因为双方无法进行物理方面的接触,只能以心灵沟通,有比这更纯粹的交流吗?



「哥哥——说的真好。」



也许是觉得佩服吧,妹妹如此赞叹道。还好啦,我咬著被子似地含糊回道。要不是因为发问的人是妹妹,我才不会回答得如此贴心呢。假如这问题是学校里比较熟的朋友问的,你白痴喔?我应该会这么吐槽兼打发掉对方吧。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相当自我中心,因而觉得有点自我厌恶。



但同时,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爱护妹妹的哥哥了?我也不禁回顾起自己的人生。



妹妹的被子传来一阵翻身似的窸窣声,是转向我这边呢?还是面对墙壁呢?我们从以前就是把床被并排著睡觉,天冷时,「好冷哦。」妹妹有时会这么说著,钻进我被子里。今年呢?还会再钻进来吗?



当我们不再同衾共枕时,我和妹妹的关系应该会出现变化,某种什么应该会就此结束吧。



妹妹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我觉得有点安心。因为要是她继续追问相关的问题,我可能会招架不住。喜欢啦。重视啦。尽管那些话是我自己说的,不过我事到如今却开始难为情了起来。既然是这样,我开始思考。



我对妹妹的手足之情,是纯粹的爱吗?



是不求回报的爱吗?我凝视著昏黑的墙壁自问。每当和妹妹在一起,我的心灵就能保持安宁。总是痛苦仿徨的心,只要看到妹妹的笑容,就会有如来到应许之地般,身心获得安息,心境也能因此宽缓。这就是我想从妹妹那里得到的回报吗?我无法判断。



献出自己的一切,却不希求对方给自己什么,那叫隶属。



也许有人会把那种心态称为不求回报的爱,但是,我不想要那样的关系。



我把被子当成抱枕,闭上眼睛。就这么陷入沉眠中,醒来,迎接明日。



在心里祈祷著世上真的有永远不会改变的风景。



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每当回想起丧礼中的祖母,现实就会狠狠砸碎我的愿望。



我知道。



不可能一直如此持续下去。



先不论我对这件事究竟有多深的理解,但是嘴上已经知道要这么说了。



成为高中生后,活动范围和交友圈自然会变广。



尽管如此,放学后我还是会尽快回家。因为妹妹在家里。虽然她不曾当面对我说过,可是我总觉得她在等我回家。以我对妹妹的熟悉程度,可以说这绝对不是错觉。我对各种感情没有那么一窍不通。



可是,这么做是正确的吗?我也如此怀疑。我回家得早,妹妹也会因此回家得更早。这样不就变成恶性循环了吗?妹妹的人际圈之所以如此狭隘,当哥哥的人不用负责吗?我有这样的疑问。而事实上,我也真的对妹妹造成各种大大小小的影响。



假如我以当个好哥哥为目标,该如何发挥自己的影响力,才是正确的做法呢?



正当我烦恼著这种事时,一上高中就和我混熟的朋友约我去玩。在这之前,朋友们早就邀过我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被我找各种理由推掉。「不了。」这次我本来也想这么说,可是我却张著嘴,视线在半空中徘徊。我迷惘,烦恼了起来。



我想试著反抗波流。



害怕一成不变的生活会磨耗自己,让自己愈来愈单薄。



这一刻,应该是我人生第一次选择「不以妹妹为优先」的一刻。我反抗了自从暑假帮忙写绘图日记起,总是以妹妹为优先的习惯。我感受到了价值观受到动摇,被连根拔起似的失落感。为了转移注意力,与朋友们去闹区玩时,我故意表现得比平常更开朗。



原来你是这种嗨咖啊?朋友们很惊讶,但也接受了那样的我。



感觉并不差。



可是当天,我比平常晚回家,走进房间时,妹妹不出所料地待在房间里。



身上穿著我已经看习惯,不再觉得排斥的制服。



正在歪头把玩手机的妹妹,注意到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今天比较晚回来呢。」



被说回来得比较晚,让我有点良心不安。晚归的定义是什么?有规定在哪边吗?



比起混乱,我更觉得焦躁。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回道:



「嗯,我和朋友出去玩。」



无法直视妹妹的脸。明明没做什么坏事,不对,好像有做?



我有种背叛了什么似的感觉,心底满满的全是愧疚般的感情。



「这样啊——」



妹妹回头继续玩起手机。



反应太小,难以窥探她的真正想法。可以当成她在随意打发我,也可以怀疑话中是不是另有深意。而且,晚归的我本人受到的打击比妹妹还大。



我觉得妹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是我产生了罪恶感,一方面相当沮丧,另一方面又想反抗这种沮丧的心情,两种感情互相拉扯,让我很烦躁。这是怎么回事啊?



纠结难耐的感觉。很想拋弃心中所有情绪,把头用力压在墙上。



「哥哥——?」



由于我一直杵在门口不动,妹妹疑惑地问道。



光是听到她的声音,侵蚀著我的东西就强而有力地搏动起来。不论这样的反应是好是坏,假如能向身为原因的妹妹问出心底话,假如能和妹妹好好谈开,也许就能找出自己这些情绪的真相了。可是——



「嗯——不……没事。」



我把话吞了回去。收回从疑问之海探出的手,让那只手啵啵啵地沉入海底。



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害怕知道答案。理智和怯懦交错在一起。



但是,我也有一种后悔的感觉。



直到我成为大学生,才终于理解,我当时感受到的歉疚是什么。



我成为大学生时,妹妹成为高中生。与她升国中时一样,我们错身而过,没机会同校。妹妹就读的高中是我的母校,彷佛是沿著我走过的路追上来似的。



我藉著升大学的机会,离开老家。以学校离家太远,不方便通勤之类的理由说服父母,过起一个人租房子住在大学附近的生活。



并非特别想念这间学校,或者有什么非念这里不可的原因。虽然不至于在老家住得不耐烦,但是我有点想试试看,试著去反抗原本什么都没想地泡在其中载沉载浮的波流。我对原本想选择能简单考上、轻松毕业的大学的念头做出反省。不要随波漂流!自从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我总是怀著焦躁之情。假如不想随波漂流,势必得离开这个地方,在别处生活。现在正是好机会。就是现在。我如此鼓励著自己,最后得到了久违的个人房间。



房间里没有妹妹。独居的当初,我感受到独特的寂寞。没有说话的对象,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假如自己不主动做事,房间就会一直保持著寂静。非常新鲜的感觉。



所谓的个人房间,就是这样的吗?



我下定决心,只带著钱包晃悠出门。不需向谁报告自己要去哪里,不会被谁责怪,也不会被谁约出门。所谓的自由就是这样子吗?我一边想著,一边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与其他人擦身而过时,我会把自己和那些急急忙忙地爬坡的上班族,或是谈笑风生著下坡的学生族做比较。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闲晃呢?开始思考起这种问题。



想回顾自己的动机,就必须回忆起高中时期与妹妹的互动。



愧疚感、罪恶感,以及义务感。



我应该是因为想反抗那时候感受到的,会把身为兄长的人卷走的波流吧。所以才故意减少与妹妹相处的时间,和朋友出去玩,在外头念书……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的努力多少有了成果。



名为妹妹的存在感稍微变薄了一点,所以我才能意外顺利地成功离开老家。



不过,没有好好地和妹妹说明这件事,让我有点挂念就是。



妹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会因为使用空间变多而开心吗?还是……



照理来说应该渐渐淡化的,想为妹妹奉献自己的念头,在离开老家后反而更强烈了。在意妹妹到这种地步的哥哥,真的很常见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喃喃著不知从哪听来,被传染上的口头禅。



我真正在意的不是妹妹本身,而是身为兄长的自己的将来。



是要成为妹妹心目中的理想哥哥呢,还是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模样呢?



对我来说,妹妹究竟是什么呢?人生的枷锁吗?普通的家人吗?或者是生活方式的指南呢?



说不定,我该好好面对妹妹,两人一起找出答案。



可是我想单独摸索答案,因此离开了老家。



以寻找其他道路为藉口来逃避答案,说不定也有这种心态在内。这时的我还不明白这点。



转机的来临是在六月,即将进入梅雨季前的阴天。



我站在大学正门对面的可丽饼摊前。摆摊的店员长得很正,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结果不小心与她四目相对,被她出声招揽,无法推辞的我只好掏出钱包买可丽饼了。以可丽饼作为午餐是没问题,但如果我这么禁不起引诱,说不定哪天会被坏女人欺骗吧。我有点担心。



说到坏女人,从我眼前经过的这名女性应该算吧。



如果要问哪里坏,就是姿势很坏。身体像虾子一样整个向前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笔直地行走,让我有点佩服。不是这种坏啦,我搔著头,什么都没想地看著她走路。那名女性即将经过我前方时,身体突然摇晃了起来。「喂、喂喂?」我不禁起身抓住朝马路方向歪倒的她,把她带到人行道这一头。是喝醉酒吗?我看向她的脸想确认状况,只见她头冒冷汗,忍耐痛苦似地紧咬著牙根。



接著「呜!」的低喊一声后,身体整个软了下去。



一起目睹事情经过的可丽饼摊店员想离开摊子过来,「啊,不用,不用,我来就好。」我伸手阻止她,观察起倒在地上的女性的情况。那女性似乎还有意识,立刻回看著我,双手抱住自己身体,嘴唇颤动不已。看来不是撑一下就能忍过去的问题,得去看医生才行。



和她之间的距离太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只好帮她了。



比起叫救护车,应该先把她带到离这里最近的医疗设施才对。



但是,「呃啊!」我在仰望著大学前的上坡路时,不由得心生退意。自己一个人的话也就算了,我还是第一次背著人爬坡。「我们一起走吧!加油!」而且我也没办法一脸爽朗地对正在痛苦呻吟的那女性做出这种提议,不得已,也只好硬著头皮上了。



我的目标是大学的保健室。把她带到那边,让保健老师处理她的事。



为了把问题丢给别人,我朝著上坡跑了起来。就在这时,原本沉重的负担忽地变轻了。我回过头,店员小姐正扶著那女性的腿。



把摊子丢著不管好吗?我心想。「当然不好啊。」店员坚定地说道。真是个好人,我差点就要迷上她了。



不过现在不是这种时候,我和店员小姐一起把得了急病的女性送到保健室。



……然后。



过了大约十分钟后,那名生病的女性正坐在保健室的床上。



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恢复生气,也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不需要找保健老师处理。



因为她的症状是腹痛……还不如说是吃坏了……还不如说……



一言以蔽之,就是只要跑一趟厕所就能解决的问题。



「业业已。」



她一面咔咔咔地嚼碎药锭,一面向我道谢,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顺带一提,可丽饼摊的店员小姐已经跑回摊子那里了。真是个爽朗的好人。



「总之,幸好不是什么大病。」



「是呀。」



这样是好事。她点头道。那有点事不关己般的态度,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说不定她真的如我隐约感觉到的,是个怪人。



「可丽饼招牌上的照片成了最后一击,真的是好险吶。」



咔咔咔,只要嘴巴一空下来,她就会把药锭扔进嘴里补充弹药。



「那是什么?」



「营养锭。」



「…………………………………………」



听起来有点诡异。也许是察觉我的眼神吧,她看了自己手上的药锭一眼:



「维他命。」



「为什么要订正啊……」



这样一说反而更可疑了。瓶身上写著超级什么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什么什么,该不会是她的名字吧?我心想。



「用道上术语来说,是要我展现一些诚意吗?」



要钱吗?她问道。我看起来像是会讨钱当谢礼的人吗?



「不用,只是……」



我含糊其辞,不经意地凝视著她。有点锐利的眼形。



女性化,但整体稍微向上拉提的轮廓,带著一股俐落感。刚才已经问过了,她和我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虽然同样是一年级,可是她给人的感觉更年长、更成熟一点。略长的,带著光泽的黑发给人沉著冷静的印象。举手投足都有一种乾脆果断的感觉。



聪明伶俐的脸庞,在咀嚼药锭时不断变形。



我的目光禁不住地被她鼓起的脸颊吸引。



「只是?」



她追问道。我有点难为情地脱口而出。



「我觉得你很漂亮。」



她瞪大双眼。暂时停住咀嚼的动作,缓缓合上眼皮。



「你还真诚实耶。」



「不装客气谦虚一下,坦然接受这种赞美的你也很诚实不是吗?」



「觉得我很漂亮的人不是你吗?既然如此,我没有理由否认你的个人意见呀。」



她说著,自满似地扬起嘴角,最后不禁笑了出来。



藏不住的可爱,使我不禁目眩神迷。



「仔细想想,这算不上回答呢。」



她以老师般的态度责备道。不是大学老师,我联想到的是高中老师。



也许是因为大学的教室太宽敞了,所以老师也给人一股距离感吧。



「说的也是。唔——不对,唔嗯……就算叫我要求谢礼……」



不管要求什么,都会被当成别有居心吧。这使我难以回答。



「你国语成绩是零分吗?」



「幸好现代国语不是我的必修……是说,咦,你要走了?」



她把侧背包挂在肩上,站了起来。单手拿著药瓶从我身边走过,接著得意地笑了起来。冷不防出现的表情,使我吃了一惊,僵住了。



「下次让我教你国语吧。」



作为答谢。言下之意似乎是这样。



下次,有下次吗?我觉得自己因为那句话而有些飞扬。



她得意地微笑著,咬碎营养锭。



这就是,我和她相遇的过程。



假如与妹妹的相遇是一切的开始,那么这就是第二个相遇。我心想。



据说人类无法一个人生活。



那么,我该和谁一起活下去呢?



总觉得她说不定能告诉我答案。当时,我是如此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