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拖到荆棘的另一端,拖到为了公主而建造的王国中。
拖到被草丛覆盖而长眠、现在终于要清醒的死亡国度中。
「……」
然后,茧看见了。
她察觉了。她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巫美子。
巫美子的手握著大钉锤,钉锤上还沾著湿黏的血液。
然而,巫美子并没有加入杀害他的犯案阵容中。
「…………」
咦?茧无言地转动眼珠,看著他的尸体被搬运到的路线前方。
他被拖行到铁丝网的另一端,穿过了这几天大家出入的铁丝网空隙。
没搬运尸体的优子在铁丝网的另一端,用手电筒照亮大家正在进行的工作。
手电筒的光线映照著被黑暗包围的草丛。
尸体被层层堆叠了起来。
一对看似年长的男女尸体堆叠在草丛中,头颅被打破击碎而出血肿起。
男性的头颅被压扁后掉出眼球,那颗眼球正凝视著天空。
女性的双唇被削烂,牙齿断裂,使得嘴巴看起来像是一块黑红色的大洞,充满了几乎要渗出滴落的血液。
她有印象。
那是她想忘也忘不掉的脸。
那是即使变形成这副模样也还是能够辨认的脸,不对,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法辨认出来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劳心而老化,男女尸体的白发突然增加了好多。那是四年前发生事件以来,以及日后茧梦过好几次的脸。
那对男女是──
公主的父母。
「…………………………」
静止了。
空气静止了。
咦?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她感觉自己的推测中有一个致命的错误。
「…………」
巫美子沉默,静静地看著茧望出的视线,看著茧凝视的东西。
巫美子带著微笑沉默。茧和在一旁守护著她的巫美子四目相交,不知不觉之间,过于寂静的紧张气氛开始扩散开来,周遭一点声响都没有,充斥著全世界似乎都暂停动作般的诡异氛围。
寂静。
甚至忘了呼吸的紧张感。
茧在紧张的中心看著巫美子。
看著巫美子手上握著沾满湿黏血液、混有白发的钉锤。
然后,茧微微张开颤抖的双唇。
用乾哑的声音询问巫美子:
「那个……大家,你们在做什么?」
问完──
嘻嘻──
巫美子笑了。
「我们让他们睡著了。」
然后,巫美子以她的那种笑容。
如此说道。
「这全都是为了即将清醒的小公主喔。」
巫美子挂著温柔的笑脸,带著彷佛要替睡著的少女盖上毛毯般的童话气息说道。
「我们要让属于小公主的东西全部睡著喔。」
说完后,她用手上拿著的钉锤,指向正在草丛中进行、彷佛地狱景象般沾满鲜血的「工作」。
然后她说──
「小茧,你也会帮忙吧?」
「──────────!」
恐惧随著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爆发。
在那瞬间,至今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恐惧感终于一口气爆炸,茧被喷发而出的恐怖与冲动吓得弹起身子。她发不出任何哀号与叫喊,只是快速地从现场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拔腿狂奔。
「……!」
「啊。」
发不出声音,几乎无法呼吸。她不停地奔跑,使出全身的力气,驱使自己的双脚和身体,披头散发地拔腿狂奔,逃离黑暗。
好恐怖。
好恐怖。
怎么一回事?那是怎么一回事?
好恐怖,不敢往后看。黑暗似乎永无止尽,不管怎么跑、怎么跑,黑暗和那疯狂的笑脸与惨剧似乎都能追上她,不论她的呼吸有多难受,也无法制止她继续奔跑。
太诡异、太疯狂了。她边在心中惨叫边奔跑,奔跑著逃离现场。
即使肺部悲鸣、双脚悲鸣,她还是继续奔跑,不停地奔跑。无论她跑得多远,后头的恐惧感依然逼近她的背。
不管逃到哪里,血腥味都会追上来。
她几乎快吐了,胃、肺、心脏全都被紧紧勒住。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看见血以及闻到血腥味,抑或是尽全力奔跑的关系,她无法判断。总之一股恶心感从胸口深处涌上,她一味地奔跑,为了渴求空气而不停喘息。
杀人犯。
是杀人犯。
她在心中吶喊。
一切都和她推测的结论不一样。她们并不是要替茧定罪,或是复仇什么的,不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她们只不过是发疯了,变得非常、非常疯狂。
她懂了。巫美子的笑脸并不带有痛恨茧的含意。
巫美子没有恶意,只有为了让大家和睦相处而展现出的善意与喜悦罢了。
她们认为些暴行与残酷,全都是为了公主、为了大家,以及为了茧。
她无法理解。大家都疯了。
无法言喻的恐惧,实在太恐怖了。
所以她逃跑了。再继续待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会遭受到怎么样的对待,不知道自己会被迫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现在的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理智。
她只能拚命,拚了命一个劲儿地在夜里逃跑。
她甚至没有确认自己究竟有没有被追赶,如果知道大家追在后头,她或许真的会怕到疯掉。
逃跑。总之逃跑就是了。
喘气、溺毙,拧绞自己的肺。她不停地重复著几乎要停止的呼吸,拚命移动疲劳僵硬的双脚,不停地跑著。
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
最后,她的肺就像是填满沙子的袋子,让她完全无法呼吸,双脚的肌肉就像石头般僵硬,无法再抬起了。
「啊……!」
然后,她疲倦的脚甚至无法跨过凹凸不平的破碎柏油路。
磅。脚绊跌在地面。她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往地面倒去,翻了个筋斗,手肘和手臂撞上路面。
「……唔。」
跌倒了。因为碰撞与擦挫伤,让骨头与皮肤一阵疼痛。
茧因为冲击和疼痛而呻吟。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肘和膝盖擦过道路,激烈的疼痛在皮肤表面扩散。但是,即使她痛到几乎要掉泪,还是不敌后头紧逼而来的恐惧与焦躁。
然而,她的脚已经无法再站起,只好趴在地上拚命爬行,双眼泛泪并确认后头的状况。刚刚逃跑的路上,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但即使如此还是令她恐惧不已,她最后次强迫已无法运作的肺与身体行动,匍匐到路肩的草丛中并滚了进去。
「………………!」
她掩蔽自己的呼吸声,全身颤抖。
恐惧与疲劳都到了极限,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除了紧抱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她们追上来,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一切就完蛋了。
她无法逃跑、无法抵抗。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将画下句点。
不停地颤抖。她横躺在草丛中,胆怯地在黑暗中侧耳倾听。
她立刻在寂静的夜晚中听见脚步声。
「……!」
追来了。果然往这里来了。
不过,脚步声竟然完全没有焦急追赶却不慎追丢、又拔腿寻找的粗暴声响。她只听到快步但冷静的步行声,彷佛早就知道她根本逃不掉,彷佛早就知道即使她躲藏也不可能逃过追查的法眼。
喀、喀、喀。
脚步声在夜里逐渐逼近。
靠近这里了。她抑制自己的呼吸,缩著身子,祈求对方赶紧通过。
「…………!」
她闭上眼,紧咬牙根,为了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制造声响,她用尽全力地忍耐,忍耐那股袭来的恐惧感。
喀、喀。
来了。她停止呼吸。
用力紧咬几乎要颤抖发出声响的臼齿。
「………………!」
靠近了。她继续蜷缩、蜷缩自己的身体。
再缩小点、再缩小点。她像是在草丛中祈求自己的身体能缩得更小似的,用力地、用力地把身体缩到肌肉和骨头发疼的程度。
希望不要被发现。
希望对方直接走过去。
她祈祷,拚了命地祈祷。
打从出生以来,她从来不曾像这样强烈地祈祷。茧用尽大脑和心脏的所有力气,用力地、用力地祈祷,祈祷到几乎要烧烂自己的心。
喀。
没想到。
脚步声。
竟然直接停在自己的面前。
脚步声无情地停在自己藏身于草丛中的眼睛和鼻子前端。
静止。她颤抖,全身僵硬,胸口痛到像是快被自己的心跳杀死,而在遍布死亡般的沉默与视线的尽头出现了──
「……今晚我们在奇怪的地方见面了呢。」
有人在她的头上这么说道。
茧在草丛中,用像是木头般沉重又僵直的身体,慢慢地翻过身移动──她发愣,一语不发地抬头看著那位正在俯视自己、拥有彷佛明月般的白净美貌、身穿一袭宛如黑魔女衣裳的「她」。
………………………………
3
「……这样啊。我明白了。」
听闻事情始末的风乃闭目片刻后这样说道。
那是非常寂静的回答。和茧刚才目睹事件后,结结巴巴说著惨剧的模样相比,实在是太过清醒,也太过冷静了。
「我们走吧。」
然后,风乃开口催促双脚还在颤抖的茧。搞不清楚状况的茧从还气喘吁吁的肺部发出声音问风乃说:
「走……走?走去哪……?」
「去『空地』。」
听见风乃的回答,她不由得脸部僵硬。
「别担心,你没有被她们追赶。不过,你得要看一下才行。」
如此说完的风乃看向茧,那双眼眸异常清澈,就像看透了某种真相。
「咦……」
茧被那双瞳孔凝视到打颤,手也被一把抓住。
然后──
「回去吧。」
「……!」
她被力气不大、细瘦到恐怖的手拉著走。不过她完全无法抵抗,又被拖回刚刚才逃离的路上。
然后──
她被带回来后,发现大家都死了。
「─────咦?」
正如风乃所说,她们并没有追上来。
就在刚才逃离的「空地」中央,带刺铁丝网的破洞另一端,穿过又高又茂密的草丛,前方的电塔周围,公主的父母和椚秋贵的尸体全都并排躺在地上,而其他人的胸口也都刺入尖锐的物品,互相重叠死在一块。
被殴打致死,全身是血的尸体在草丛中并排,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的现场,而她们就像是互相安慰般依偎在一起。她们紧紧地重叠,似乎是为了用各自的体重让尖锐物品深深插入胸口。衣服和手全沾满血液,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
不管是小舞、
芽以、
优子,
还是巫美子。
所有人,所有人都满身是血地死去。
草丛被踩踏到光秃,空出一个空间,令人喘不过气的血腥味笼罩在附近。
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被空地的风吹散,混合搅拌著青草味之后,又扩散到四周。
她们就像个物品般,全都死了。
面无表情。
她们像是从一切的事物中解放,神情空洞。
就像是陷入深沉的、深沉的,连梦都不会做的沉睡当中。她们的想法、感情、烦恼、真相,都不再浮现于脸上,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就连先前充斥的疯狂也都消失了。
大家清算了一切,在此结束了一切。
「…………」
茧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样的地点。眼前诡异又奇妙的景象让她发不出声音,无言以对。
这里只有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脑中浮现不出任何话语。胸口就像开了一个漆黑的洞,她不带任何感想,只是在那里伫立不动。
她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只是一句问句:
「…………为什么?」
这是一句询问死者的问题,正常来说应该无人能回答。
但是在这里,就在此时,有人可以回答原本应该消散在空中的无意义提问。
「因为有必要『吊唁』。」
是风乃。
站在茧身旁的风乃安静地看著这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冷淡地回答。
在只剩下死亡的夜晚中身穿一袭丧服般的服装,让她看起来像是死者的代理人。事实上,她确实在扮演著这样的角色。她就像是自行担任这份职务,是个将灵魂倾心于死亡那一侧的人类。
「……必……必要?」
茧勉强挤出话语。
「有、有这种事?这是必要的事吗?喂!这是什么意思……?」
听完风乃的回答,茧注视著眼前的景象并说道。她从胸口底部挤出话语和疑问,就像大吼般发出吵杂的声调。而风乃则和茧注视著相同的东西,并说道:
「这里是坟墓。」
「!」
这句话实在太过直截了当,听来像是恶劣的玩笑,令茧不禁愤怒地转头看向风乃。但是,直冲脑门的激动却在听见下一句话的瞬间,一口气连同血色一同退去了。
「是公主的墓。」
「……!」
张口结舌。
「这里是为了让公主以及公主的所有物一同沉睡,为了死者而建立的城堡。是死去的公主与陪葬者祈祷能在来世醒来的王家墓园。这种地方,通常称之为『陵墓』。」
一听到风乃的说明,茧的大脑在一瞬间不停地闪过眼前的景色、过去与大家的交谈、在教科书和电视中看过的古代坟墓,以及《睡美人》的故事等等。
「什么……」
「有很多人认为,如果不以某种形式与心爱之人的死亡相处,就无法继续活下去。」
风乃对脑中的拼图全被倾倒一空的茧说明。
「而那个相处方式就是『吊唁』。不管是接受生者已逝也好,相信死后的世界也好,相信转生也好,相信复活也好。为了制造出吊唁的形式,人们就会建造坟墓,建造出任何形式的坟墓。不过……把自己关在『公主的死亡』的谦言中的她们,吊唁的机会总是不停地被夺走。所以,为了吊唁她们监禁在岁月之间歪斜乾涸的悲伤,非得要制造出如此巨大的坟墓不可。
将公主的所有物全当作陪葬品的巨大坟墓──没错,建造一座像城堡一样大的坟墓。为了总有一天公主复活后,还能过著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的日子,因而造出能让所有重要事物陪她一起沉睡的城堡。一座不论是家臣、仆人、国王、皇后,所有人都能一同沉睡的城堡。而且不只是为了公主,她们必须建造出一个能梦见未来还可以深爱可爱公主的梦、能容纳所有深爱公主的人的希望、能平衡目前为止忍受了莫大悲伤与痛苦的时间,并封锁著快乐结局的沉睡之城。」
说完后,风乃指著眼前像是活祭品仪式般的地狱。
「那座城堡,就是这个。」
「…………!」
茧只能吞了吞口水。
一片片的拼图逐渐拼起。在那里描绘出的,是大家追求的如同童话般的希望,以及为了追求希望而涌上的痛苦和苦恼的重量与长度。
双脚无力,茧跌坐在被脚踩乱的草地上。
这座圈起浓缩著悲剧的空间、被高高的草丛挡住视野的高耸护栏和电塔,就像是深邃的森林中耸立的城堡与尖塔。
沉睡之城,死者的长眠之城。
这座沉睡著无法说话的公主与家臣、为死者建立的城堡。
「就像是埃及的陵墓、中国皇帝的陵庙。这座名为『沉睡之城』的坟墓,是她们的吊唁、相处方式,和信仰。」
只剩下风乃的声音像吊词般不停地回响。
「这里是《睡美人》中的公主沉睡的『陵墓』。当你杀害公主后,她们也开始变得想睡。直到公主起床前,大家都陷入了沉睡。她们不想在没有公主的世界中醒过来,为了要一起清醒,她们必须先一起沉睡才行。」
风乃穿著像是丧服般一身黑的装扮,代替无法发言的大家如此说著。
因为风乃──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死亡」一切的真相。
茧发愣并抬头看著站在她身旁那张亡灵般的白净美丽侧脸。
「为什么?你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
然后,茧这么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阻止她们?阻止这场悲剧、阻止这种地狱、阻止大家的死。茧原本打算如此说出口的话语,马上就因为风乃的回答而烟消云散。
「的确,给予她们这座『沉睡之城』素描图的人,是我。」
风乃回头俯视著茧。
「但是,决定建造城堡的人,是她们。另外,这座城堡的材料必须是血、肉,和生命,原因则出自于公主的亡灵,还有你。」
「……!」
哑口无言。诚如风乃所说,茧自己也十分明白。
茧明白,这都是自己的错。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辩解些什么,她从没想过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她希望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
「我、我……」
「我认为,她们的心灵应该能够得到救赎。这个愿望实现了,然而最后却导致这样的结果,实在很可惜。」
风乃似乎有点寂寞地如此说道。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觉得可惜。真正决定可惜与否的人,并不是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我能伸手触及的事物了。」
接下来,风乃稍微靠近并凝视著尸体后,便垂下双眼,在夜里转身。
「如此一来,故事也说完了。」
「咦……」
「所以,你也该回去了。感谢这些温柔的人吧,想要憎恨她们的温柔也行。」
茧呆呆地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作势离开的风乃。
不知道为什么,茧完全没有想过风乃会直接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相信一切会如此平淡地结束。
「……第十三位仙子杀了公主,其他仙子却出面保护了杀人犯,把死亡变成沉睡,把所有的证据封印了一百年。」
风乃看著茧说道。
「第十三位仙子并没有被定罪,没有人责怪她,就连公主也未曾责怪她。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风乃说完后,从草丛中踏出一步。
茧在此时发出「啊」的一声,她偶然察觉了。察觉自己究竟想向风乃索求什么,她突然悟出了答案。
她希望被人责怪。
希望有人能责怪她的罪孽。她在心底如此希望著,而她也无意识地期待风乃能对自己这么做。
无人审判的杀人犯──第十三位仙子。茧在心底希望能受到审判,她终于在此察觉了,自己虽然害怕被审判,但同时也祈求能藉由审判解脱。
但是,即使她待在这里,依旧没被定罪。
她被拋弃了,她在最后被所有的一切拋弃了。
就像四年前大家留在这个乡镇,只有茧一个人逃跑一样。
这次,茧被排除在定罪之外,被排除在一同沉睡并梦见能在来世得到幸福的梦境之外。这次,她永远地被拋弃了。
都是因为她目睹了大家的罪行后逃跑的关系。
杀人犯逃离了自己的罪孽。
逃跑的她也没被任何人追赶。
最后,离开犯案现场的杀人犯没有被定罪──也没有被邀请到摆放著十二个黄金盘子的宴会餐桌前。
「再见了,仙子。」
风乃说道。
「看来并没有幽灵出没,我打从心底觉得可惜。」
最后,她留下这句话,不再回头看著茧,任由黒发与黑色蕾丝缎带随风飞舞,迈步离开草丛。
茧被丢在后头。
她被丢在黑暗中。风乃离去后,一道强风吹起,像是往没有任何活人生存的「城堡」中吹拂过去。
「啊……」
所有残留在此的动静,全被风带走了。
人的呼吸、血的腥味,都被风吹散了。原先充斥在此、那些并排的死者们鲜明到令人喘不过气的生与死的迹象,全在一瞬间消逝而去。
只剩下童话故事般的死者空壳而已。
茧和失去了生命迹象、像沉睡般动也不动的死者们一同待在这里,却永远无法前往她们的所在之处。她一个人被丢下,孤单地跌坐在地。
「…………」
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周围存在著黑暗,存在著暗夜、阴影、漆黑、寂静,以及死亡,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害怕的所有一切。
她被四周的黑暗包围。在那黑暗与死寂中,恐惧与不安催逼著自己、梦到可怕的恶梦,甚至还看见了亡灵。但是,现在的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恐惧。她现在才终于理解,那些恐惧、不安、恶梦、亡灵,全都是自己的心让她看见骇人的幻觉罢了。
────看来并没有幽灵出没。
她想到这句话。
这句风乃留下的话语。
────我打从心底觉得可惜。
现在,茧了解了那句话的含意。
至今为止、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责备茧。
公主和她们全都原谅并包庇了茧,并且丢下她死去。过往永远不会出现在茧的面前,就算是亡灵也永远不会出没。
她们全都走到了荆棘的另一俱。
走到无人能抵达、沉睡了一百年的那一侧。
她们连茧的罪孽都一起带走了。大家不会再次相见,也不会有人容许她自以为是地撞见幽灵的幻影吧。
她明白,她们之间的羁绊已经消失。
没有怨恨或任何事物,因为大家全都带走了。
大家为了在一百年之后清醒过来,为了再度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可供幽灵的容身之处。
不管是肉体、生命、灵魂,没有一样留在茧的身边。
就连以亡灵的身分现身、作祟、诅咒,或是以任何形式成为与公主和大家之间的羁绊的事物,也全都消失了。
她丧失自己的故乡。
丧失了如同在体内流动的血液般的历史。无论是在现世或来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她共享一切了。
「………………」
空虚的失落感掏空了茧的胸口。
她这样想著。巫美子在她准备逃离前问了「小茧,你也会帮忙吧?」的当下,一定就是和大家一起前往那个地方的最后机会。
心灵磨损的大家以这四年的深沟未被填满的状态和茧接触,并在未被填满的状况下发现新的希望。而且还因为深沟的阻碍,让她们在无法告诉茧的状态下著手执行那样的惨剧。说不定,如果当时不是在那里撞见惨剧的话,她们或许会在明天,或是当天晚上,直接以冷静的形式邀请茧一起「沉睡」吧。
如果真是如此,如果不是在那种吓人的状况下,茧是否会和大家一起前往呢?
────不,她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同意吧。
既然如此,果然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见到幽灵。
她对大家、对公主有著说不尽的歉意,但就连那股歉意,都被穿透胸口的失落感吸收而消逝。
就连传达歉意的对象都没有了。
不管她怎么祈祷、默念,都传达不了,也无法传达。
她思念著应该正待在无法跨越的荆棘另一侧的公主和大家。
就算她死了,也无法抵达那里。即使她打算入城而被荆棘缠绕致死,也不可能抵达荆棘的另一侧。
这是彻底地、长达一百年、永远的阻断。
不再有任何人能够跨越。
就连杀害公主的仙子都不行。
第十三位仙子再也无法见到公主,再也无法向公主道歉了
只是徒留空虚。
………………
4
在乡镇发生的这起杀人事件,由于死者人数众多及其凶残的手法,加上有太多无法理解的状况,导致媒体争相大幅报导,一时之间受到社会瞩目。
被残忍打死的壮年夫妇与一名国中男生,以及看起来像是集体自杀的四名国中女生。这起事件因为媒体聚集而在乡镇掀起骚动。媒体认为真相可能是被打死的国中男生经常同时与好几位女生交往,再加上似乎已查出有发生过好几次类似跟踪狂的问题,或许因此造成了少年复杂的男女关系,最后被牵连至事件中。等到事件退烧后,真相也变得含糊不清,最终被社会遗忘。
没有人讨论起四年前的「事故」。
就连前来调查事件的警察也一样。这一连串的事件对于做好被询问准备的衣谷茧来说,除了落空以外什么也不剩。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安稳地生活下去。
她的心就像开了个洞。不对,应该说,至今为止制造出名为茧的人类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了。
开心的幼年期。
拚命逃避的四年。
被逼到走投无路的这几周。
当公主与大家的存在已经从脑内和心中的一角消失时,她到目前为止的部分人生也随之消逝了。
人生已荡然无存。
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也从死后的世界消失了。即使思考,也是枉然。
她恍惚度日的时间变得更多。至今一直用来思考著关于大家的事情的场所,也不再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
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也没想。
一个叫做「自己」的人类,是从逃离了大家、烦恼该如何应对大家的反应中制造出来的幻影。
就连幻影都失去的她,只成了一片空白。
失去了叫做「大家」的桎梏,她什么都不是。除了凝视著什么也想不到的空白思考以外,她无事可做。
没了罪孽,茧就只是一副空壳。
她以空壳的状态生活著。
周遭的人们以为她是因为好友的死才导致她变得有点奇怪。这个想法不算错,却也是大错特错。只是,就连解释也毫无意义了。
今后,她也会继续虚无度日吧。
她只能永远悲叹地想著,黄金盘子不会摆放在自己的面前。
她无法填补空洞,无法亲眼目睹永远不会到来的一百年来临之时,只能苟延残喘到死去为止。
如果非得永远被排除在同伴之外。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被包庇了。
†
那天,时槻风乃手拿著行李,告别外婆的家。
她被母亲叫回家,不用说也知道,是因为事件的关系。
对于原本打算把风乃幽禁在什么也没有的乡村中的母亲来说,残酷的杀人事件似乎是一个重大的瑕疵,她甚至在电话中怀疑风乃涉及事件。对母亲来说,一听见有关少年或少女的事件,就会理所当然地浮现出风乃的脸,这点风乃也心知肚明。
「你竟然一到那边就引发事件。」
母亲这样说。
或许母亲只是打算出言讽刺,但其实这句话也不算错,因此风乃什么话也没回。
最后,风乃如同往常般沉默不语。
这个举动触及母亲的逆鳞,母亲就在电话另一端对风乃咆哮。
怒骂着:「太可恨了!如果被杀的人是你就好了!」原来如此,就算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无所谓。
这样很好。但是,她们可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太强人所难了,母亲的谩骂总是错误百出。
「……风乃姊姊,我真是依依不舍。」
计程车被叫来停在外婆家门前,当风乃走出玄关,外婆便看来真的很惋惜似地说道,然后抚摸著风乃的手腕。
「我也是,外婆。」
风乃回答。这不是社交辞令,她和外婆的关系并不会太差。
只有这点让她有点不舍。特别是突然被告知计程车即将抵达,完全没有充分的犹豫时间便得马上回家。风乃在暂住的寝室天花板上挂起的大黑布,最后得交由外婆处理,令她觉得外婆有点可怜。
「有空再来喔。」
「好的,有机会的话。」
她们如此交谈,随后风乃坐上计程车。
计程车出发后,外婆站在家门前挥著手,目送风乃离开,直到看不见车子为止。
刚刚那句回答是社交辞令。她还会有机会来到这里吗?
或许、没有。她这样想。母亲是位只要出现一次瑕疵,便会一辈子记住,到死都不会原谅别人的人。
「……」
计程车经过了那块「空地」。
待在外婆家将近一个月,这段期间风乃每天都会来到这里,但她还是第一次在天还亮著时见到这块空地。
整片绿色的草原扩散出去。
草原因为事件的关系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报导还是搜查,有好几名男性靠近包围草丛的带刺铁丝网,往电塔的方向窥视。
往犯案现场的方向窥视。
往那座「沉睡之城」的方向窥视。
那些人看起来就像是以公主所在的沉睡之城为目标,试图闯进荆棘丛中,却不慎被荆棘缠绕。风乃认为他们应该无法抵达,抵达「沉睡之城」的真相。
她看著空地的光景,确信地如此想著。
少女们应该会被荆棘的秘密守护,永远沉睡于此吧。
与大家心爱的可爱公主一起沉睡。
……知道秘密的仙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风乃突然想起被丢下的她。
她是否也被荆棘缠住,动弹不得呢?
但不久,风乃便停止思考。反正第十三位仙子已经不会再出现于故事中了。
接下来又要回到原来的生活。
风乃也要从故事中脱离。
想像童话结束后会是什么模样,这只会唤来悲伤而已。
那大概就像是──
「……非常类似于想像死后的模样吧。」
风乃的视线离开窗外的景色,如此喃喃说道,然后在充满日光的世界中,静静地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