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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金蛋的鹅(1 / 2)



为了褒奖一位虔诚祭拜荷米斯神的男子,天神授予他一只会生金蛋的鹅。



但是,男人等不及每天都只出现一点利益,以为鹅的身体里全都装满了金子,便下手杀掉了鹅。



没想到鹅的身体里只有肉。男子不仅大失所望,也因此失去了金蛋。



──伊索寓言



1



夜里,洗好澡后。



用浴巾擦拭身体。



穿著睡衣看向洗脸台。



原本放在那里的戒指竟不见了。



「咦…………不会吧……」



刚洗好澡的少女脸色逐渐发青。



消失了。洗澡前明明还放在那里的,那是一只对国中生的她来说,设计略嫌不相衬,还镶入小宝石的黄金戒指。



当然,价格也与她不相衬,就连尺寸也是如此。



不仅昂贵又老气,而且对十三岁少女的手指来说实在太大了,她都直接把戒指当作炼坠,穿上绳子,随时挂在脖子上……除了洗澡的时间以外。



那是死去妈妈的遗物。



是重要的戒指。映照在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因为打击而苍白。



她压抑著胸口剧烈的心跳,拚命地在更衣间的地板来回寻找。晃动篮子、翻找放在篮子里的待洗衣物、窥探柜子间的空隙,都依然看不到她重要的戒指。



「怎么会……!」



即使如此,少女仍继续来回在更衣间翻找。



她带著因拚命寻找而僵硬的神情,又重新在已找过的地方,更深入细微的角落不停、不停地寻找。



她窥探洗衣机的下方、滩开待洗衣物、挖找口袋内侧。还确认了洗衣机内槽、翻找洗澡间,甚至打开了位于高处、不可能有东西掉入的柜子,只是想找出那只遗物戒指。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



不见了?怎么会!少女趴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



濡湿的头发开始发冷,黏在自己的脸颊上,但少女无心顾虑那种事。



那明明是重要的戒指!明明是妈妈的遗物!



脑中只充斥著这些想法。



明明是唯一的遗物!明明绝对不可以弄丢!



混入焦急、后悔等近似于恐怖的情感,淹没了她的心和头脑。



「…………怎么办……」



到现在还是遍寻不著,少女的双手撑在地上,静止不动,呆呆地喃喃自语。



她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这时在安静的更衣间内,听到从客厅传出含糊的电视声,声音进入了少女的耳中。



那声音是时下流行的夜间节目,混杂著搞笑艺人喋喋不休的讲话声和笑声。其中还有一个覆盖了电视声的清晰声音,是与那种节目的观众非常相衬的没品笑声。



那是「妈妈」的笑声。



她是爸爸的再婚对象。一听到她的声音时,少女的脑中便有股不好的预感,强烈的怀疑与确信一涌而上。



「………………」



少女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



镜子映照出自己面无血色的脸。



镜子里的她有著又细又短少的湿发,以及相较之下显得比较朴素的脸。



与那个正在客厅大笑、花枝招展的女人毫无相似之处的──和自己亲生妈妈相似的──古我翔花苍白的脸。



………………



…………………………







大约一年多前,自从爸爸再婚后,翔花开始有了去朋友家哭诉的习惯。



家对翔花来说,已经不是能让她安心的场所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那女人」知道自己在哭。



因此这天,翔花也跑去附近的好朋友家,在对方的房间埋首哭泣。



已经超过晚上九点。



是在发生更衣间那件事情后不久。



算一算,在这一年内,加上这次已经是第九次了。



在这九次内,也就是从第一次到这次当中,有六次哭泣的原因都是因为「那女人」。



「……呜……呜呜……对不起……」



「没关系,翔花,别介意。」



翔花这么晚却坐在别人的房里啜泣,但房间主人毫无不悦之情,只拍拍她的背。



她是和翔花同年级的少女。面对翔花这令人困扰的习惯,她不仅不嫌弃,还打从心底担心。有著从小学开始就在同年级生中堪称超群美貌的她,从一本正经的性格中浮现出一丝担心的神情。乍看之下,虽然是位难以接近的美少女,但自从翔花读小学时在钢琴教室与家教良好、个性认真的她相遇后──或许她并不认为自己对谁都很温柔──对于朋友不多的翔花来说,她已是最重要的好友。



她叫做时槻雪乃,是一名有著珍奇姓氏的同年龄少女。



自从和她打成一片,成为朋友后,翔花便对雪乃畅所欲言,聊了许多事情。



当然,雪乃也知道翔花家里的状况,她现在正因为担忧,而不停地安慰翔花。雪乃这种听到别人的抱怨或烦恼时,就无法忽视不管的老实个性,从翔花看来是非常累人的,但她本人对此毫无自觉。



「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但当你难受时,我愿意听你诉苦。」



「……嗯。谢谢。」



然而,即使雪乃经常听翔花诉苦,但这类话题她并不会出言介入。



她只是倾听,然后安慰而已。而翔花也不曾要求更多。



不多说不负责任的话,静静地倾听对方诉苦,并提供能让对方躲起来哭的地点。雪乃的应对方法十分理想,毕竟这是翔花的家务事,无论如何,雪乃都无法插手。



翔花终究得自己解决问题。



「……绝对…………绝对,绝对是『那女人』拿走了妈妈的戒指……」



「…………」



这是她的家庭问题。翔花彻底相信这一切都是那女人搞的鬼。



「可恶……!」



她在呜咽后像是呻吟似地、不被自己当下的情绪破坏似地,吐露出憎恶的语句。包含强烈情感的热泪烧灼她的视线,直扑鼻子深处。雪乃静静把手放在这样的翔花背上。



「一定是藏到哪里去了。那女人……不可原谅……」



「……」



「可恶……唔,我得冷静、得冷静……否则找得到的东西也找不到了……!」



翔花在更衣间发现戒指消失后,立刻跑到那女人所在的客厅大吵大闹,她们互相怒骂扭打。后来她翻找到几乎要翻了整个家,还跑去可说是那女人的房间的主卧房翻找,像是要把整个房间掀起来似的。当然,她还是遍寻不著戒指的下落,最后在冲动下飞奔出家门,来到雪乃家。



她气愤地不能自已。



那女人在被翔花殴打前,一边接受翔花的质问,还一边笑个不停。



「可恶……!」



「……」



看著咬牙切齿的翔花,雪乃无言以对,什么也不说。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雪乃的双亲健在,她本身也是个认真的乖孩子,与其说是什么也不说,不如说这是她难以想像的事情。



生母的死。



父亲的再婚。



与继母的争执。



那位继母跑去偷前任妻子的遗物戒指等令人厌恶的行为,甚至露骨地展现对继女的恶意,这种事不仅是雪乃,就连其他人也难以轻易相信。



大部分的人听见翔花说「坏心眼的继母」,都只认为是捏造的童话。但是,至少对翔花来说,「坏心眼的继母」是真实存在,而且是从半年前就持续至今的不愉快现实。



「太过分了……」



来到这个房间的翔花,一开始懊悔地咬牙哭泣,现在则担心戒指的去向,沉浸在悲伤中,哭个不停。



可以观察出屋主一丝不苟个性的整齐房间,响起紊乱的呜咽声。她在呜咽声中脱口而出破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编织成句子,诉说出心中的绝望。



「怎么办……如果找不到妈妈的戒指……」



她这么诉说。诉说著光想像就几乎要窥探到地狱般的绝望。



「如果找不到的话……戒指被弄坏或被丢掉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她。我要杀了那女人……然后自杀……」



「翔花……」



她是认真这么想的。既然那女人要践踏自己生母的遗物,就算双方互相刺杀也不足惜。岂止如此,她甚至相信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妈妈……我不甘心……」



融入了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继母的想法后,翔花脱口说道。



她只会在雪乃的面前说这些话,绝不能在其他人──特别不能在那女人面前做出这么不成体统的事,只有在她的好友雪乃面前,才能不顾他人眼光,哭倒在地又说丧气话,或是发泄憎恨的情绪及吐露真心话。



因为这里是她的好友,雪乃的房间。



但是,由于过于安心翔花忽略了一件事。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不只雪乃,还有她其他的家人在。她忽略了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实。



叩。



冷不防地传来脚步声。



「啊……」



「……!」



雪乃短促地呢喃,无言的视线令翔花慌张地抬起头来。在房门敞开的对面,直直站立著一个人影。



两人四目相交。而翔花在那瞬间,完全忘了掩饰自己。



她用哭肿的双眼呆呆仰著头,但那并不是因为在非预期的时间点出现了人影,而是站在房门前走廊的人的模样,超脱现实到令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位哥德萝莉塔装扮、几乎丧失真实感的美少女,就站在那里。



「…………………………!」



少女和雪乃长得相似,但却有著削除纯真、宛如破碎玻璃般带刺的美貌,那细长清秀的双眼像是要刺穿人,不愉快地眯著。她冷漠傲然地站在灰暗的走廊上,俯视房间内部。



彷佛只会在故事中看见、以强烈的黑白色制作出的高对比服装,装饰著可说是颓废或人偶般的白瓷美貌,伫立在眼前。



比雪乃那头美丽黑发还要长而美的头发,静静地在薄影中飘逸。随之飘逸、带有黑色蕾丝的黑缎带则润饰了恶梦般少女的独有魅力,短暂又强烈地宣告她的存在。



超越难以接近的印象,到达了似乎会啃食灵魂的狂暴之美。



翔花的魂魄就如同被吞食般,她一瞬间忘了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脑筋一片空白,只呆呆地仰望著「那个人」。



「…………!」



「…………………………」



那位少女在一阵恐怖的沉默中,俯视著翔花片刻,但随即又像是魔女对曾折磨过的牺牲者失去兴趣般,马上将视线从翔花身上移开。她快速地经过雪乃的房间后,打开了隔壁的房门,走廊的另一端传出关门的声音。



「…………………………………………」



「…………………………………………」



一瞬间,诡异的沉默降临。



然后雪乃用微小的声音嘟哝著。



「『姊姊』……」



那声调混杂著困惑与隔阂,实在不像是温柔的雪乃会在幸福的家庭中说出的话。



雪乃可称得上是翔花童年玩伴般的好友。但不论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她也只见过几次这位比雪乃年长三岁的姊姊──翔花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对方。



2



时槻风乃,十六岁。



她原本是位高一生,但她没有去上学。



小学的她曾被孤立且遭到霸凌,她对此感到厌烦,所以从国中开始,她试著与同学好好相处。她靠著演技得到了无趣的平稳生活,却在升上高中时,班上一位同学因为与国中时代霸凌自己的团体同班,而自杀身亡。她见状后,厌恶再继续配合名为学校的牢狱,从此不再去上学。



时槻风乃是「哥德式」少女。



她喜欢被称为哥德萝莉塔的服装,也会若无其事地穿著这种服装散步。



喜欢哥德式服装的人其实并不少,但对她来说,服饰只是附属品罢了。



她是精神上的「哥德式」少女。她的人生和日常总是在思索最终全都会导向的死亡,思索以死亡为前提的生命、世界,并苦恼、沉溺于其中……自她懂事开始便是如此。



时槻风乃知道。



世上所有的一切,总是被名为「痛楚」的火焰熊熊燃烧。



不论是谁,小时候都曾有被火柴的火焰烧伤的经验。从那次经验中,聪慧又感受性强的年幼时期的风乃,理解到不是火很危险,而是火这个东西的本质是「痛楚」。



大人告诉风乃,这叫做「烫」,但她认为这是严重偏离本质的错误或欺瞒。



不管怎么想,那感觉除了「痛楚」以外什么也不是。



人类一定是发明了「烫」这个字词,才会迷失了火带给人的真正感受。而她在年幼时感受到的那个她认为存在于世上的重大错误,之后不时成为风乃每天沉思的主题。



火是「痛楚」。



但是,大部分的人认为这个想法是错的。



后来她亲眼见到因高烧而痛苦,最后变成冰冷的,爷爷的死。



因为有了那些经验后,风乃思考著持续在心中冒烟的「火」和「痛楚」,她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



所谓「火」──是「痛楚」的精髓。



所谓「痛楚」──是「生命」本身。



而这世界,总是──由「痛楚」灼烧而成。



举例来说,如果「温暖」真如大人所说是较轻微的「烫」。那么,碰触自己的胸口而感受到的温暖生命,正是缓慢地持续走向「痛楚」的路,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就像树木经火燃烧,纸张经日光燃烧一样。



人类,以及世上所有的生物,藉由寄宿在体内名为生命的「痛楚」,直到燃烧成了名为死亡的灰烬之前,都是不停吞噬肉体,通红冒烟的炭火。



「烫」这个字词,一定是某人为了不让人类对自己的生命抱持疑问,试图掩饰这个悲惨的事实而创造出来的单字。这是对全人类散布的善意谎言。



善意,却是欺瞒。



是风乃又爱又恨的,善意与欺瞒。



时槻风乃是具备激烈情感与感性的生物。



但她不会笑。她会盛怒或悲伤,即使外表看起来是这么冷酷。



这天,风乃和母亲不知道又从哪找来的新心理谘商师面谈后,母女俩起了争执。风乃愤慨地离开接待室,关在自己的房间。内心的激昂翻转,让她被像是跌至地狱般的低潮与不安袭击,冲动地拿出放在桌上的红柄美工刀后,叽哩叽哩地拚命伸长刀刃。



「……」



深呼吸。缠绕著阴暗的瞳孔。



风乃缓缓解开缠在右手腕上的白色绷带,就像把鱼横放在砧板上一样,她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加工成黑檀木风格的桌子上。



新旧交杂的割腕伤痕,如同刻度般清晰地印在白皙的肌肤上。



美工刀的冰冷刀刃抵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光是轻薄锐利的刀片碰触到皮肤,就感受到微弱的疼痛。



「……嗯。」



刀刃轻轻地横划过去。



肌肤上的刺痛往横向爬过,皮肤被拉扯般地裂开,嘶的一声掠过一阵锐利的疼痛。



美工刀的薄刃切开皮肤,在稍微裂开的肉中一面触碰神经,一面移动,并发出「滋滋」的触感。



那份痛楚一开始感觉像是触电,又立即转变成烧灼伤口周围皮肉的炙热疼痛。风乃一边感受,一边在渗出血液时瞬间发红的伤口附近,再次拿美工刀左右划过。



刀刃滋滋地滑过,一瞬间嘶的一声,指尖因疼痛而痉挛。



伤口缓慢地发热,口中吐出哈啊一声的叹息。



她的叹息温热,虽然是因疼痛而发出,但更像是安心般地喘息。



那是因为不久前几乎要让自己发疯、那股在内心暴动又想伤害自己的冲动,已在不知不觉间收敛,让她感觉正慢慢地取回自我的缘故。



「………………」



疼痛给予自己朦胧的肉体和生命真正的形体。



血液从发热疼痛的伤口流出,在桌上形成一大颗血滴。



温暖的血液流落至桌上的感觉,以及血液接触到桌子后逐渐冷却的感觉。



她闭上眼,把身心交给虐待自己的痛楚,并从心底吐出叹息。肉体的疼痛治愈了内心的疼痛,这令她感到舒适。



举例来说──



就像是在爷爷的病房看见的,为了舒缓癌症末期的痛楚而注射吗啡一样令人安稳。



风乃一边用心感受伤口上的灼热痛楚,一边在心里深思。



火焰是痛楚。



痛楚是生命。



风乃感受著手腕上的生命,同时宛如人偶般整齐的眉间因为痛苦与陶醉而紧皱,她眯起眼睛,往上看著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看著彷佛地狱般涂满黑色的天花板。



正确来说,风乃看的是她用像是魔女披风的黑布铺盖整面的洋房天花板。



某天,她抬头看向天花板,突然无法忍受头上洒落的刺眼日光灯,自此以后,她便用像是夜色的布,覆盖原本房内的白色天花板。日落后,桌上和床边放置的附遮罩台灯散发的朦胧黄光成了房内唯一的光源。



她忘了当时无法忍受日光灯的理由,但她很喜欢现在黑暗阴郁的房间。



原本白色的墙壁变成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地垫、以及黑色的窗帘和黑色的家俱。这彷佛是葬礼的房间让风乃感到安心,至少比母亲不知道从哪带来、怎样都无法看出效果、换了又换、来路不明的心理谘商师们给予的精神稳定效果还要好太多了。



虽然赶走谘商师们的始作俑者风乃没资格这么说,但他们的做法根本无法产生效果。他们不是在自己的诊疗设施中的谘商室,而是在个人住家进行谘商,并被强迫面对具有反抗性的患者,一旦看不见改善效果时,就会被炒鱿鱼。



他们只会带著风乃开口要求的药物过来,敷衍了事而已。



那位严厉又无法理解她的心病、身为小公司经营者的母亲,只会用这种方法处理风乃这个女儿的精神异常。



严格的经营者母亲,和温柔笃实的公务员父亲。



还有一位小三岁的妹妹雪乃,他们是这个家中的所有家人。



只有四人的家庭中,存在唯一一个心之怪物。



风乃让本应富裕又幸福的家庭,深深地笼罩在唯一且致命的黑影之中。



「……哈啊……」



风乃伤害自己,鲜血流出,吐出非常安心的叹息。



蚕食家庭的黑色癌细胞。她有这个自觉。风乃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爱著家人,她虽然为此感到抱歉,但她怎样都无法抑制本质上的某种情感。



不,她曾经抑制过,靠著她从国中到升上高中的演技。至少在从国中到现在所展现的演技中,让她的双亲曾误以为,她从小出现的异常精神状态已经治愈。



然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改变。



如果风乃在小学为止感受到的「生存的痛楚」可以消失,她认为自己应该能继续演下去。但结果,这样的「欺瞒」不曾为风乃带来任何安心感。



所以她放弃了。



她决定要以精神异常的模样生活。



现在,当附近发生了自杀或拦路杀人魔等事件时,只要当下发现风乃人不在家里,双亲就会愚蠢地担心并怀疑犯人是不是风乃。



令人火大,也感到抱歉。



她讨厌双亲,同时也产生罪恶感。



但是,风乃的本质使她对这个家的罪恶感也严重扭曲。



双亲和妹妹因为风乃而烦恼,但她自然而然想到的并不是忏悔或改善,而是必须伤害自己的身心,当作是在惩罚存在于世的自己。



她也知道这么做只会让家人更困扰。



然而就算如此,风乃也只能藉由伤害自己来做为惩罚。



风乃的世界总是面对著痛楚与死。对她来说,在这丑恶又扭曲的世界中,只有痛楚和死总是温柔又平等地对待任何人。



痛楚和死,正是所谓的「悲剧」。



风乃认为,这个世界太丑陋了,就连她自己也是。



风乃生存的这个世界太丑陋,充斥著几乎令人呕吐的事情和人类。但比起涌现对世界的恶意,充斥著让心灵破碎的悲伤还比较好。至少在哭喊时,还能暂时慰藉魂魄。



对风乃来说,打扮成「哥德式」就类似于哭喊行为。



一切最好都被痛楚燃烧。



像是点燃火焰般诞生于世的婴儿,那哭喊声一定是因为被名为生命的悲剧灼烧使然;为世界投注熊熊燃烧似的光与热的太阳,一定是因为自身散发的激烈疼痛而彻底发狂。



──我的痛楚啊,燃烧世界吧──



风乃灼烧般地虐待自己的手腕,她把早就习以为常的割腕疼痛,当作像在吸麻药一样仔细品尝后,朦胧地这样想著。



她不会割得太深到害自己死亡,或是造成无法自行处理的伤口。她并不想死,以前曾经割太深,导致救护车开到家门前,引起一阵骚动。而当时的结果是,风乃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自己的房间遭他人恣意粗暴地践踏。



3



「那、那……我该回家了。」



「啊,嗯……」



当心中的毒气退去后,翔花离开了雪乃家。



她一个人踱步回家,等著她偷偷打开家门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的爸爸的斥责,以及站在后头的继母那张彷佛在夸耀胜利的恶心神情。



「……翔花。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立刻察觉翔花回到家的爸爸,马上从客厅走到走廊,双手环胸等待,看著翔花说道。那是戴著无框眼镜的理性父亲的脸。但是,翔花知道那副眼镜正是那女人的喜好,光是看到那副眼镜,就激起她的反抗心,她明显地摆出不想听人说教的态度。



「……十点半。那又怎样?」



翔花赌气地说道。



「给我用常识想想看。」



面对态度反抗的女儿,爸爸用理性的态度回应。



「又去时槻家了吗?你会给他们家添麻烦吧?」



至少说点「晚上出门很危险」这种话吧。翔花听爸爸说完后,心情阴郁地想著。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真正的女儿,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翔花不想看到爸爸的脸、挂在那张脸上的眼镜,还有越过爸爸的肩膀可看见的继母正在笑的双眼,她难受地移开视线。



「喂,面向我这里。」



「……不要。」



翔花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不要说些小朋友才会讲的话。」



真不想看。但这些以错综复杂的根深蒂固理由为主轴的反抗,爸爸却只认为是小孩子耍任性,因此不停地教训她。



「你都准备要当姊姊了。」



「……」



他不懂。爸爸什么都不懂。



也太偏离重点了吧。翔花失去倾听的意愿,擦身穿过爸爸的腋下,打算挣脱离开。



「给我等一下。」



爸爸叫住她,抓住她的肩膀。



「!」



翔花一语不发地甩开爸爸的手。虽然她采取了会让家人生气也不奇怪的粗暴态度,但她知道爸爸不会再动手做出更激烈的行为。



爸爸本来就是个理性的人,并不会使用暴力沟通。



而且理由不只是这些。爸爸知道翔花不肯认同他再婚,因此,自从再婚后,他内疚地决定绝对不能强硬地纠正翔花的态度。



可是──



既然都了解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还是无法察觉翔花的心情,也看不清那女人的真面目呢?翔花怎样都无法理解。



眼前的状况也一样。爸爸以为翔花的态度每况愈下,都是因为再婚的关系,其实那只是过度的妄想。全都是那女人扭曲事实后再夸大告诉爸爸,操纵了爸爸的印象。



但由于那女人巧妙地以事实为基础,所以即使翔花想辩解,也找不到理由。



看来,回到家前爸爸一定又听那女人说什么,导致他对翔花今天的行动有了成见。



所以她没有什么话要跟爸爸说。



翔花甩开爸爸,往走廊走去,到了自己的房门前,又粗暴地开门。



然后──



砰!



翔花在追著她的爸爸面前甩上门。



这扇架构类似日式拉门般的房门并未设有钥匙,翔花的房间和双亲的寝室之间只隔了一扇门,隔著一块门板的爸爸并没有继续追入房间,而是在走廊发出一声叹息,同时对自己的「太太」脱口说了些类似抱怨的话。



一定又在说些什么「女孩子真难懂」之类的话,完全忽略再婚问题,用常见的亲子问题去掩饰了吧。



他不去触及翔花暴躁的原因。因为顾虑那女人和翔花,所以不想触及真正的问题。



可是,顾虑他人的只有爸爸一个,那女人和翔花都有自觉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爸爸一人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女儿针对再婚产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头,打算把翔花彻底击溃的战争。现在只有翔花一个人,在家里为了守护「妈妈」,持续进行著绝望的战斗。



──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



翔花的想法只有一个,就这么一个而已。



爸爸没有察觉。爸爸在这问题中不只忽略了女儿翔花,他也同时忽略了「妈妈」。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妈妈」。



翔花希望对爸爸来说「妈妈」也是世上的唯一。



不过,翔花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情绪性地反抗。



一开始虽然对那女人只有花枝招展的坏印象,但翔花还是赞成爸爸再婚。因为她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翔花的赞成也仅止于再婚成了定局,那女人准备住进这个家以前而已。当那女人一搬进翔花和爸爸、妈妈的家之后,马上著手彻底抹灭这个家和爸爸之中所有有关妈妈的痕迹,当然,她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阴险敌意,面对因为受到打击而反抗的翔花,甚至开始施加外人绝对无法看清真相的极端阴险攻击。



现在,翔花正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状况。



真要说起来,打从一开始,爸爸就一直被那女人笼络,传达给爸爸的资讯全都先被那女人扭曲一番。翔花为了守护「妈妈」的战斗,被眨低成不懂事的女儿在反抗继母。



然后,那女人不停消除家中妈妈的味道,而那破坏的行径竟然被美化成:立场薄弱的现任妻子希望适应这个家而采取的行为。可怕的是,当翔花察觉时,包括翔花本身的一切,都变成为了从世上抹灭「妈妈」而启动的零件,并早已开始作业。



妈妈要被杀害了。



翔花在战栗中这么想著。



那女人要抹灭妈妈的痕迹,包括爸爸在内的这个家的一切,她都要亲自从翔花和妈妈的身上夺去。这个家已经几乎找不出妈妈的物品了,那女人用难以置信的嗅觉找出妈妈选的物品,全部替换成符合自己兴趣的东西,她打算用自己的颜色涂遍家中的每个角落。



窗帘、地垫、餐盘,全都失去了妈妈的痕迹。



不只这些,就连爸爸穿的衣服、别在身上的物品,全都渐渐地更换,爸爸在其他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曾和妈妈相处过的那个爸爸了。



最后只剩下这个房间。



翔花为了保护回忆,把剩余的妈妈所有物全都放在这个房间里,但这个行为从爸爸的角度来看,只是展现出对『妈妈』的讽刺和挖苦罢了。



……这是侵略。



那女人打算把这个家、爸爸以及爸爸的钱,全部一滴不剩地抢夺殆尽。



她不断地对毫不屈服的翔花做出令人厌恶的阴险行为,目的是为了让翔花待不住,最后无法融入这个家。虽然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但自从发现那女人怀孕后,翔花就更确定自己是个碍事者。如果有不会被定罪、绝对不会被拆穿的方法,翔花就算被杀害也不足为奇。



一切都是那女人为了把眼前所见归为己有的缘故。



那女人喜欢气派、喜欢名牌,也喜欢金钱和社会地位,她的目标是确实掌握身为中小企业董事的成功人士爸爸,和其收入以及位于高级住宅区的这个家。



为此,那女人什么事都敢做。



为了排除碍事的翔花,不论多么阴险的事那女人应该什么都敢做吧。



不对……那女人有著恶劣的个性,她会发自内心开心地思考要如何招惹地位压倒性不利的继女,然后愉快地付诸行动。



这不是憎恨那女人的翔花戴著有色眼镜深信的幻想。



只要回想那女人对翔花拥有的遗物戒指做过的事就会知道了。



一开始,翔花并没有像现在一样,把戒指放在身上寸步不离。一切的契机都是那女人。那女人偷走原本放在翔花抽屉里的戒指──混在剩饭中,强迫附近的猫吃下。



听起来很令人难以置信,但翔花全都亲眼目睹了。



那是翔花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浮现台面之后不久的事。指导老师因为急事而暂停社团活动,那女人刚好就在那偶尔早点下课回家的日子付诸行动。



一想到如果不是凑巧在那时发生还真不知道会怎样,这让翔花现在回想起还是会吓得打颤。当时,翔花骑脚踏车回家,为了从后门进去车库,她牵著脚踏车进入庭院时,发现那女人蹲在铺设磁砖的庭院中,拿著放有饲料的盘子伸向猫群。



「……!」



那是令人意外到瞬间倒抽一口气的景象。



这个地区有著照顾社区内野猫、在庭院喂食的文化。翔花的妈妈在生前也不例外,经常喂食野猫。



翔花和妈妈都喜欢猫。但是,那女人认为动物骯脏因此厌恶,别说是喂宠物吃饲料,要她照顾街猫都是天方夜谭。她就是这种人。



那女人甚至厌恶到不肯让留恋妈妈的喂食而来到庭院的猫进来。



那种个性的女人是怎么转变心态的,讨厌猫入侵的她竟然会喂猫吃饭,还会触摸觉得骯脏而讨厌的动物。



翔花怀疑自己看错了,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女人的手上戴著厨房用的手套。而且,好几只猫围往像是盛装剩饭的那个饲料碗。当翔花察觉那是「她常用的饭碗」时,在惊讶之余不由得出声说话:



「等、等一下?那个……!」



「!」



那女人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睁大双眼转向翔花。



「那是我的……!」



「……啧。」



翔花放著脚踏车不管,出声抗议。因为这场骚动,使得几只胆小的猫慌张地离开饲料碗,翔花侧眼看见那女人神情从惊讶转变成憎恨地紧锁眉间,大声地咋舌。



翔花在剎那间,以为继母终于显露出对她隐藏的厌恶神情。但之后当她立刻冲上前,打算拿回饭碗的时候,那女人展开的行动令她头一次惨痛地察觉到,用刚刚那种程度的言语解释实在是太小看那女人了。



那女人突然抓住还留在附近的最大只灰猫。



「!」



嘎!被抓住的猫又叫又闹。剩下的猫马上四散,离开庭院。



但那女人毫不在意地把手上的猫压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当作饲料碗的饭碗内,用带著橡胶手套的手指粗暴地挖著剩饭。翻倒饭碗后,从饲料中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哈。」



然后,那女人在一瞬间看向翔花,浮现出满是卑鄙恶意的笑容。翔花在同时发现,虽然距离很远、虽然那东西看起来很脏,但她绝不会看错!那女人从饲料中挖出来的东西是她重要的「妈妈的遗物戒指」。



「………………!」



翔花因为妈妈的遗物竟然在那女人的手中而打了寒颤。光是这样,就令翔花极度恶心到起鸡皮疙瘩。没想到,那女人接下来要做的事,远远超过翔花当时的想像,那行为充满著恶魔般的创新与恶意。



那女人带著惹人厌的笑容,用手指掐住猫头,撬开猫的嘴巴后,一个劲儿地把戒指塞到猫的喉咙深处。



嘎!猫像只虾子一样疯狂挣扎。那女人又紧抓她压制住的猫头,用尽全力强迫猫闭上嘴巴,几乎要让猫的下巴骨折或移位,并彷佛要逼猫直接吞下去,用力地摇晃猫。



「什……?」



翔花震惊到无法言语,她看著这个诡异又凄惨的行为,瞬间停下脚步。



她觉得畏惧。翔花打从出生以来,从未被如此明确又强烈的恶意攻击,更没见过别人会直接把恶意显露于表、付诸行动。



阴险又强烈的大人的恶意。



那女人暴露恶意的行为,对头一次目睹的翔花来说,那个瞬间是她无法理解的恐怖。



但是──



「快……快住手!」



翔花察觉事态严重后大叫出声,并试图抓住那女人。她飞奔扑向前,抓住倒下的那女人的手腕和头发,但那女人显露在脸上的阴险笑容又更加歪斜,使劲地把猫丢了出去。猫先是在铺设磁砖的庭院跌倒,爬起来后就一个箭步逃跑。



「啊──!」



「啊哈哈!真可惜!」



那女人嘲笑著正在惨叫的翔花。翔花慌张地放开那女人,往吞下戒指的猫逃离的正门方向跑去。



在那瞬间──



砰!啪哩啪哩啪哩!



嘎!的一声,随著凄厉的猫叫声,从大门的方向同时也传来笨重的冲撞声,以及类似毛皮粉碎的声音。



「!」



当恐怖到让身体缩成一团的声音,被驶离的跑车凶狠的引擎声覆盖时,翔花瞬间用直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脸惨白地打开大门的围栏跑到外头。



「唔……!」



猫已经不具有一只猫该有的形体。



当猫沿著马路飞奔的时候,被出现在这附近也不稀奇的低底盘跑车从旁辗过。灰色猫毛混著血喷洒在路上,在不该被碾压的地方被碾压,不该破裂的地方惨遭撕裂,成了由肉与毛皮组成的块状物。



猫的上半身彻底被轮胎碾碎,贴在路面,身体像是水管被挤压后般膨胀破裂。从腹部破裂的缝隙和屁股内部喷出符合这只大胖猫体格的量的粉红色物体,而以诡异的模样从肉块中长出来的脚和尾巴,像是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在喷泄而出的血和内脏中,埋著一只戒指。



「…………………………!」



那是翔花喂了好几次饲料、抚摸过好几次的猫。上前探查残骸中的戒指前,她感觉胸口被勒紧,呼吸急促到几乎要昏厥。



……哈啊、哈啊。



她抓著胸口,听著自己的激烈呼吸声,伫立不动。



真不想看,好想逃走。但她不能这么做,必须拿回妈妈的戒指。



她一边感觉膝盖抖个不停,一边接近凄惨的尸体。



光是远看就快要呕吐。头部被碾碎、内脏全摊在外头的猫尸,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俯视,然后伸出手。



指尖不停地颤抖,指尖下出现的是腹部裂开的猫的下半身,还有炸开的血,及黏糊糊沾著脂肪、像是肉的皱褶的内脏。



其中埋著──黏著饭粒的戒指。



「唔……!」



可怕的景象。又再往前靠近到一半时,朝著她的脸部飘散出血味、猫味,以及猫体内像是脂肪的腥臭味,令胸口一阵恶心。



胃里的东西开始往上窜。



她勉强吞回那些东西,暂停呼吸,蹲下来伸出手,让指尖碰到她非常重要的戒指。



噗啾。



指尖伸进微温的柔软物体中。



温暖又有弹性的肉。还有附著在指尖的血和脂肪,以及猫胃中混著黏液的饭粒。



「…………!」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再度从胃部往上涌,因为过于恶心,导致带著恶寒的鸡皮疙磨爬满全身。但她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忍耐著,勉强用指尖捏起因为脂肪和黏液而湿滑、还留有猫内脏温度的戒指。



黏液还牵著丝。



她边颤抖边从口袋里扯出一条手帕,包住。



才刚紧握著包好的戒指,她的防线就崩溃了。在那瞬间,胃袋像是被人揪住挤压,胃里的东西一口气窜到喉头,嘴里充满著酸酸的糊状液体。



她摀著嘴巴,弯著身子。



「……呜噗!呜……!」



发出了唰啦唰啦唰啦的声音后,呕吐物从手指之间的缝隙流泻而出。



舌尖和手指传来混著固状物的液体粗糙的触感,一股刺痛感冲上鼻腔,嘴巴和鼻子充满了异臭。



然后──



「恶!」



翔花趴在路边吐出所有东西。



「……呜……呜恶……!」



她毫不在意他人的视线,不停地呕吐、反胃,脸上还沁著泪水。口内满是微温的唾液,不停地从她张开的嘴巴中流出来。



然后,在这样的翔花背后──



嘎哒。



一道彷佛什么也没发生的大门围栏关闭声。



听见声音时,翔花第一次明白自己的敌人真正的模样──随著时间的经过,当那女人开始暴露真面目的现在,对翔花来说,这场战斗已陷入被那女人一手操控掌握的状态,她完全失去胜算。



「………………」



那天开始,翔花站在防守线上,持续战斗至今。



从雪乃家回来,甩开爸爸,关在房间里的翔花低头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以阴沉负面的思想紧咬双唇。



当时拚了命拿回来的戒指,又从翔花的手中失去了。



只可能是那女人干的,那女人也用态度承认了。只要一想到当时的体验,就不得不考虑戒指最糟的下落…………不对,应该「已经」面临最糟的状态了吧。



「……妈妈……」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戒指在哪里?被随便丢掉或卖掉固然令人绝望,但那女人不会轻易放过妈妈的戒指。



一定是采取了充满恶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虽然对翔花和戒指来说是可怕的悲剧,但同时也是一种救赎。因为那女人会花不少时间处理戒指,翔花还有机会能找回来。



应该是如此。她这么相信著。



如果不相信的话,她几乎会发疯。翔花对那女人的不信任,到目前为止都还没破坏掉,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女人绝对不可能会用稀松平常的方法处理戒指。



她应该会用某种阴险的手段,让她可以边看著悲伤慌张或逞强的翔花,边暗自窃笑。



──最令自己大受打击的丢戒指方法是什么?



翔花拚命思考。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想到几乎头痛,脑袋一片混乱没办法集中精神。



她双眼昏花地盯著自己的房间。



狭窄的房间里放满装著妈妈物品的纸箱,这里是母女俩在这个家中的最后堡垒。



…………………………



4



「喔~翔花今天的便当看起来也很好吃耶!」



中午休息时间,两人并桌后,像平常一样打开便当。翔花的朋友小杉璃华,如同往常眯著黒框眼镜后的双眼盯著翔花的手边。



璃华的手边有买来的可乐饼面包和瓶装茶。她看著翔花小而精致的便当盒内装著花费不少时间制作的缤纷菜色,把手抵在下巴,用力地「哼嗯」了一声。



「嗯嗯……真是作法熟练的菜色,色彩也很缤纷……」



「嗯。」



「这都是自己做的……令人感受到人类之间的气量差异。啊!难道你是神吗?」



「嗯~还好啦。」



听著璃华夸大又刻意的话语,今天翔花的双眼和嘴巴拉成一直线,用似乎很困的表情语气平坦地回答。



「今天不给你吃,因为我没多做,也没什么自信。」



「这样啊,真可惜。」



翔花说完后,璃华乾脆地缩回身子,把双手放在留著一头浓密又长的黑发后方,穿著水手服的上半身稍微往后仰。



璃华拥有文学少女般的容貌和以国中生来说非常高的身材,她是翔花自从念国中后交到的为数极少、可称作是朋友的其中一人。虽然是个怪人,但不论男女,她都能轻松往来,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受欢迎人物。



从刚刚贫嘴的习惯和直率的对话中,也能看出她的人品。



「嗯…………好了。」



璃华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像是忘了刚刚的话题,打开每天都吃不腻、买来当午餐的可乐饼面包,像男人一样大口咬下。



翔花拿著筷子,呆呆看著幸福地咀嚼面包的璃华。



同学们的谈话声在午休教室内蔓延,混合成了喧嚣音,包围著发呆的翔花,不过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远方传来。



「……」



「翔花,你好像很想睡。」



看著这样的翔花,璃华说道。



「嗯?啊……嗯,很困。」



「你最近都是这副样子耶,晚上都在干嘛?做色色的事吗?」



「你是色老头吗……」



翔花看起来很疲倦地回应。璃华听见后,恶作剧似地眯起眼睛,像是卡通中的猫一样「噫嘻嘻」地笑著。



「玩笑话就丢在一边,你怎么了吗?璃华大小姐愿意听你说任何烦恼喔!」



「啊……嗯。没事。我只是在忙家里的事。」



「家里的事?你在帮忙做家事吗?」



「嗯……大概是那样。」



翔花回答。虽然璃华是翔花感情融洽的重要朋友,但两人的关系还不像雪乃那样,好到能讨论真正的烦恼。



「这样啊。真是辛苦,伟大伟大。」



璃华频频点头。



「璃华大小姐原本彻底以为你是去夜游之类的,正伤透脑筋想著该好好对你说教才行呢。最近晚上很危险,要多小心。」



「啊,那种事我不会做啦。」



啊哈哈地,翔花发出无力的笑声,挥著手否定。



「不过,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便当要暂时偷工减料了。可惜了。」



「嗯,这真的很可惜。」



「抱歉~」



「我看还是别跟你做朋友了吧~」



璃华歪著嘴,表现出真的很遗憾的模样。她不负责任地随口说完后,「之后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吧。」不知道是不是正想著翔花以后不分便当菜给自己的日子,她用深思的表情继续咬著吃到一半的可乐饼面包。



此时,一名女同学慢慢地走近翔花的座位。



「午安~翔花,现在有空吗?」



「啊……雪乃……」



出现的人正是就读别班的时槻雪乃。



她穿著和周遭学生一样的制服,但因为她的容貌和举止,使她看起来就是与众不同。



「喔,除我之外的真正朋友来了呀?」



璃华插嘴说道。



翔花带著苦笑说著「别这样啦」,随后雪乃走到翔花的位置旁,浮现出似乎很安心的笑脸,立刻说:



「啊~太好了,你看来很有精神。那天以后,我就很担心你……」



「啊,嗯……当时谢谢你。我没事了。」



听著雪乃说的话,翔花含糊地回答。



因为戒指而跑去向雪乃哭诉后已过了一周。那天以后,翔花便不再去雪乃家,也没有主动联络。



「翔花……当时真抱歉。」



雪乃突然这么说。



「咦……?什、什么?」



「当时我姊姊打扰到你了。那天爸爸和妈妈都晚归,加上姊姊又有在晚上散步的习惯,我以为家里不会有其他人……也不知道姊姊的心理谘商师会在那天来家里。」



「啊,那件事……没事的,我不介意。」



翔花回答。这真的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那天,她见到了雪乃的姊姊──风乃。



风乃让雪乃十分担忧。虽然这样的想法感觉既坏心又让人自我厌恶,但翔花听了反而觉得安心,更觉得很有亲切感。



原来看起来幸福的雪乃也有家庭问题。



其实,雪乃烦恼姊姊的奇异行为的话题,翔花到现在也曾听过几次。翔花曾听过雪乃隐约提过她姊姊与众不同,但不曾严肃地聊过。



「你家似乎也很辛苦的样子。」



听了翔花的同情后,雪乃说:



「嗯……但我比较担心你,看到你有精神我也安心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情形。」



「嗯,我很好。谢谢。」



「那么,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下次见。」



雪乃说完,轻轻地挥手后便离开教室。她真的是很老实的人。翔花吐出一声叹息。



……老实到令人觉得,一对她说谎,胸口就一阵刺痛。



不对,与其说是说谎,不如说是隐藏。其实翔花根本没有「很好」,不仅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恶化,也还没找到戒指。



目前仍在寻找,一切都还没结束。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希望。那天以后,她们互相谩骂吼叫了好几次,那女人把戒指怎么了,翔花目前──找到了一个近乎确定的线索。







……时槻风乃,在夜里散步。



夜晚即「死亡」。虽然白天也可称为「死亡」,但白天比较像是迈向燃烧殆尽而死心的生。和寒冷到以死终结的夜晚不同,白天的街道像是火灾现场一样令人无法冷静,因此,风乃只会在晚上出门。她在夜晚散步,呼吸著夜晚的空气。



风乃喜欢夜晚。



今天,风乃也打算在夜间出门散步,便往玄关走去。



不过,今天和平常不同,待在客厅的父亲难得出声搭话。



「风乃。」



听到稳重又温和的父亲恭敬地对著女儿的背影说话,风乃带著比人偶还要冷淡的眼神回头,看著三天不见的父亲的脸。



「又要在这么晚外出吗?」



「……」



比母亲的年纪还要大上一轮,已经超过五十岁的父亲的脸。



基本上,这位父亲很溺爱风乃和雪乃这两姊妹,但这几年,父亲的声调里总是隐藏著某种难以彻底抹消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女儿,以及与女儿之间的隔阂与焦躁感──不只对风乃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



「……别管我。」



面对这样的父亲,风乃不讨喜地说道。



「当然不能不管,毕竟我是你的亲人。」



父亲听著风乃强硬的回话后,用像是困惑或疲倦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有这个义务所以不得已吗?还是说,因为怕被母亲责骂?」



「因为我担心你。」



「担心我出门做什么坏事?」



「不是这样。没有父亲不担心自己的女儿。」



当风乃冷淡又坏心地说完后,父亲混著叹息,以他的老实个性回应。



「我很担心你,但你的说词……该怎么说,令我很伤心。」



「……」



老实又率直的措词。



风乃眯著眼,又用更加冷淡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



「这样啊。但是,别管我。」



「……」



父亲带著灰心的表情保持沉默。



因为风乃的话而受伤的父亲。风乃也因为自己说出了让父亲摆出那种神情的话,觉得心底受了伤,几乎到了胸口疼痛的地步。



每次对话都让父亲受伤,看著这样的父亲,风乃也觉得伤心。他们从以前就维持著这种关系,这是容易因为年少女儿的言行而伤心的纤细父亲,和因为聪慧而能理解自己伤害了父亲便也跟著伤心的女儿之间,互相受伤的负面循环。



风乃很讨厌这个天真纯朴的父亲。



不只这样,风乃更讨厌自己做出伤害善良又脆弱的父亲的言行,以及每一次都感到的沉重罪恶感,她无可奈何地讨厌这样的自己。



然后──



「你们够了吧。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吵闹……」



连完全无法解除两人之间微妙关系的那个欠缺体贴的母亲,她也一样讨厌。



果然父亲是被母亲要求才出面说话吧。因为两人之间的对话停滞,母亲大发雷霆,待在家里时穿著打扮也一丝不苟的她,以严厉的姿态,站在走廊上,不悦地眯起遗传给女儿们的清澈眼瞳,对著风乃说:



「……要出去玩的话,随便你要去夜游或怎样都可以。」



母亲先开口说道。



「但你可别忘了。如果到了二十岁,你还是什么都没变,就得乖乖守本分,就算强迫你也要到我的公司工作。」



「……」



风乃没有回答。这是如果提到「母亲说的话」时,第一个会联想到的句子。她已经听了好几遍,那是母亲为风乃决定好的未来蓝图。



母亲嚷嚷著要尽好在社会上的本分,但说到她在自己女儿身上花费的功夫,也就只是拿钱给风乃,就当作已完成母亲的义务。试著和自己的孩子对话之类的想法,她想也没想过。这样的母亲却说出了「尽好在社会上的本分」。



针对单方面决定的「本分」,风乃从未提出自己的意见。



母亲八成也没兴趣听吧。岂止如此,家人之间也从来没人提出来互相讨论过。



因此,风乃不顾自己的母亲,快速地走向玄关,开始穿起靴子。她不打算跟母亲说话,做那种尝试也只是徒劳无功,因为她从小时候就已亲身体验并铭记在心了。



「风乃,至少可以请你告诉我……你想要去哪里吗?」



父亲在风乃的背后说道。



「没有想去哪里。」



「……」



风乃回答。虽然直截了当,但也是事实,这让站在背后的父亲沉默不语。父亲应该以为这句话除了叛逆以外,没有其他意思吧。



风乃的心情变得阴郁,绑好靴子的鞋带后站起身来。她连一秒都不想多待在这种地方,当风乃把手伸向大门时,母亲立刻高声追问:



「你到底要去哪里?最近晚上常发生野猫被杀的事件。」



「……」



准备要开门的风乃,一听到这句话,不禁停下脚步。



她在一瞬间彻底理解了,理解为什么今天父母要特地叫住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风乃转过头,用寒冻般的眼神望著父母。



「……你们怀疑是我做的吗?」



她秀丽的眉毛往上吊起。母亲高傲地回瞪,父亲则摆出很抱歉的神情,郁闷地缩著身子,看向自己的脚边。



此时──



「妈妈!爸爸!你们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不知何时站在楼梯中段的雪乃插嘴大叫道。



她应该是听到一楼的骚动才下楼查看的吧。穿著运动服当睡衣的雪乃交杂著愤怒与悲伤的神情,她的肩膀颤抖,向站著不动的双亲抗议。



「怎么可以那样怀疑姊姊──」



雪乃的话唐突地中断。风乃在他们的面前,毫无表情地从小肩包中拿出美工刀。



叽哩叽哩叽哩!



她推出刀刃,发出声响。



「……………………………………………………………………………………! 」



当声音停止后,玄关和走廊也布满了空气冻结般的沉默。



在那股气氛中,风乃看著美工刀的刀刃片刻,随即静静地收刀,再度放回小肩包内,背对著家人开门。



「……既然你们怀疑我,『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吧』?」



风乃不看向那三人,以异常平淡的心情说道。她丢下无言以对的家人,打开玄关大门后,让包著哥德萝莉塔装的身体沉入充斥著凉爽的夜间空气中,一跃而出。







……要捕获习惯给人类喂食的猫是件很简单的事。



在深夜公园的草丛暗处亮出面包,因而被引诱过来的黑白花纹猫,很乾脆地任人伸出双手抚摸脖子。而猫开始暴跳挣扎,是在双手用力掐住脖子之后的事了。



用手来回抚摸柔软的猫毛和皮,当手指开始陷入摸得出骨头的肉中,猫已经发不出惨叫声,喉咙内开始咕噜咕噜地鼓动。从大大张开的猫嘴看得到舌头,猫的四肢慌乱粗暴地抓著地面的土,后来也逐渐开始痉挛,瘫软在地,最后连像在反抗的动作都没了。



左手计划好把猫头压在地上,并为了看到猫肚而让猫仰躺。



空出来的右手拿出美工刀,叽哩叽哩地推出一点刀尖。



头部被压住而朝上的猫下巴和嘴边毛,以及摆出幽灵般动作垂在胸前、长著软毛的可爱猫掌。



还有被又白又软的猫毛覆盖且缓缓地上下起伏、饱满的柔软腹部。



一语不发地凝视片刻后,咕的一声吞下口水,再慢慢把美工刀的刀尖抵在猫肚上。随后──



噗滋。



刺进肚子里。贯穿猫皮的触感。袖珍模型般的肋骨被美工刀刺入,正下方的猫在一瞬间痉挛,全身开始细微地抖动,手脚像是在招呼什么似地无力挥动。渗出的血让切口周围的白色猫毛染成鲜红色。虽然做好猫可能最后还会挣扎的准备,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重新将美工刀握得短一点,把刀刃挤入伤口内,入侵到猫皮下方。



握著美工刀的手指已经沾染了带有铁锈味的猫血。



千万别思考。确认刀刃已经确实切开猫皮后,谨慎地紧握刀柄,像是在剖开鱼腹,用力从上往下划下去。



一瞬间──



噗叽噗叽噗叽。



随著沉重弹力的手感,猫的白色肚子裂成一片血红。



美工刀锐利的刀刃转瞬间滑顺地切开猫皮,随后刀锋变钝,最后只好用力扯碎皮与肉,猫血四处喷散,猫肚也被以一字划开。



伤口瞬间满溢鲜血,白色的猫肚马上被染成赤红色。



就连剖开猫肚的美工刀连同握著美工刀的手,都混著鲜血和拔下来的猫毛,并被黏著污泥的东西涂抹成令人不快的红色。



「…………………………!」



激烈痉挛的猫。鼻子和嘴里涌现大量的野兽血腥味。



哈啊、哈啊。脑中回荡并充斥著自己的呼吸声。



但,一切还没结束。手离开还有温度的猫头,然后,那只手便直接战战兢兢地伸进猫肚上那道可以窥探内部,又满是浓稠鲜血的伤口。



噗恰。



手指陷入充满血与脂肪的温暖猫肉中。毛、皮、肉底下塞满了富有弹性的内脏,柔软且带点温度。内脏还轻轻地蠕动,包覆著手指。



那是令人起鸡皮疙瘩、还有生命的内脏触感。



即使如此还是得忍耐,并仔细地移动塞在猫体内的手指,正打算抓住软绵绵的柔软内脏,像是拉绳子一般扯出来的时候────



「在找东西?」



「…………………………!」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搭话,「翔花」吓了一大跳,双脚瘫软。



翔花双手染著鲜血,因为恐惧而一语不发地睁大双眼,眼里映照的是又暗又小的公园景色,以及被朦胧的街灯照射的黑白色少女──时槻风乃,她像是夜晚一样冷淡地站在那里。那片模糊美丽的光景,令人无法相信是属于这世界的景色。



5



……被看见了



完蛋了。



翔花陷入绝望的思维中并呆然不动,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风乃正牵著她的手离开公园,往住宅区中有较多老旧民宅的社区里,一间不知名的住家庭院走去。



骯脏的门扉。



宽广但杂草丛生的荒废庭院。



看一眼就知道是被放置不管的住宅。风乃从小肩包中拿出钥匙开启大门后,理所当然地进入屋内,并把翔花带到庭院一角的老旧自来水管前,沉默地指著水龙头。



「………………?」



翔花不解地发呆时,反而是风乃摆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眉头紧皱。她不顾翔花,自己转开了水龙头,用水沾湿手帕,开始仔细擦拭因为刚刚牵著翔花的手,而沾在自己的白皙细瘦手指上的血液。



「……你不洗吗?」



风乃对看著眼前景象发呆的翔花说道。



「咦?……咦?啊!」



被风乃提醒后,翔花惊讶地回过神,赶紧把双手伸向混著空气声的流水中,使劲地清洗沾满血、脂肪和猫毛的手。



像是铺了一层膜的手冲洗出红色的水,翔花拚命又专心地洗手,等她稍微变得冷静点之后,她抬头看向风乃。



「那、那个……」



「什么?」



听著翔花的询问,风乃坐在高度适中的庭院石上擦手,看也不看翔花就回答。



「你是雪乃的……姊姊,是吗?」



「对。」



风乃冷漠地回答让翔花不知所措。



「那个……你不会跟别人说,那是我做的吧?」



翔花认为,要是被人揭穿自己是「杀猫犯」,一切都结束了。



传到居民的耳里、遭到社会抹杀,最惨的就是警察介入。刚刚被风乃牵著走的时候,翔花也满脑子以为她是不是要被带去找警察之类的。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不……不过,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要是你做的事被发现的话,雪乃会很悲伤。」



风乃这么说道。翔花听到理由的瞬间,胸口堵塞似地沉沉地被勒紧。



「对、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