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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七月二十八日(二)



**



真是受够了,这种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什么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我今天就要和这里说再见。



一开始还算顺利。



我换上运动服,穿了厚底球鞋,带着装了冰麦茶的水壶出了家门后,从公车站走到老人安养院也不觉得辛苦。虽然馆内很臭,但我知道只要五分钟后就会习惯,所以也不以为意。



没想到才工作了半天,我就快累死了。



一大早,我就和大叔一起用拖把擦馆内的走廊和楼梯,之后,又用抹布擦了纱窗和墙上的架子。总算窗明几净了,没想到走廊和楼梯上又到处是灰尘。无奈之下,只好又擦一次走廊和楼梯。



结果,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中午了。都是大叔的错,我只是按他的指示做事。



我不仅身体疲惫,心也累了,这也是大叔的错。



他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他拿着拖把打算清洁我已经擦过的地方,我极其委婉地提醒他:「高雄先生,那里我已经擦过了。」他只是板着脸说了声:「对不起。」但如果不小心给老人家添了麻烦,比方说,不慎踢倒了拐杖,或是把水桶里的水泼在地上,他就会夸张地跪地磕头说:「哎呀呀!我又犯错了。大人,恳请您要原谅我啊~」



光是这样的话,我会认为他是把这些老人当成是重要的衣食父母,所以勉强能够接受。但他在小泽阿姨面前也握着手,恭敬地鞠躬说:「美丽的小泽太太,这件事就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至于他在为什么事道歉?只是为了区区玛德莲蛋糕。



工作人员休息室内放了很多点心,旁边写着:「请自由取用」。那是来探视老人的访客带来「请大家享用」的。有些是带给老人吃的,但因为糖分太高等会影响老人健康的原因,无法直接交给当事人,所以就转送给工作人员。



看到阿啰哈跌倒之后又马上像一条活龙,我觉得老人超可怕,简直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但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而是工作人员随时在为他们的健康把关。访客送来的点心都是平时很少有机会吃到的高级货。



「啊,我记得这种礼盒里有抹茶口味的。」



小泽阿姨走进休息室准备吃午餐时,看着已经空了一半的玛德莲蛋糕礼盒这么说。刚才几个职员一起分享时,大叔刚好把抹茶口味的吃掉了。



礼盒中并不是只有一个抹茶口味的,他也不是知道小泽阿姨喜欢吃,所以故意把最后一个吃掉。他只是顺手拿起盒子最角落的那个放进嘴里。



比起小泽阿姨这件事,他给我添的麻烦才大呢!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只是讨厌我罢了。



搞不好所有的人都讨厌我。大叔笨头笨脑的,所以内心的想法全都表现在态度上,大沼阿姨、小泽阿姨和其他职员可能都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不仅如此,那些老人说不定也都在骂我。



那个小女生完全派不上用场,只会在这里碍手碍脚。什么都不会做,还敢来这种地方,太不自量力了——诸如此类的……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我从后门溜了出去,但要去公车站时,必须经过正门,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惨了,有人在那里。



是一个老太太,看起来像是住在这里的老人。她可以一个人出门吗?



和我没关系。我视若无睹地超越了她。



「——喂,你给我站住!」



「啊?」我被她叫住了。



「你刚才是不是叫我去死?」



什么?她在说什么?老太太用极其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她也是老人痴呆症吗?



「我、我没、说这种话。」



「不,我听到你叫我去死。」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大家都在说,同房的人、年轻人都这么说。他们以为我听不到,其实我全都听到了。」



她哀伤的双眼从我身上移开。所以,她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吗?好可怜,她住在老人安养院,居然也被人骂「去死」,太过分了。



「坂口奶奶,没有人这么说,也不会有人这么想。」



这时,传来慢条斯理、亲切而又洪亮的说话声,是大沼阿姨。



「看吧!她叫我去死。」



老太太看着我,等着我附和。——不,我没有说这句话。



「没有人这么想,赶快跟我回去吧!」



大沼阿姨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蹲下身体,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老太太虽然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我才不会上当」,但并没有推开她的手或是反抗。



「草野,谢谢你,影响了你的休息时间。我会带坂口奶奶回房间,没事了。」



大沼阿姨安慰着老太太,带她走进了正门。



谢谢?她以为我看到老太太擅自走出去,所以特地追出来或是在这里找到她吗?……原来她叫坂口奶奶。



老太太是不是想要我拦住她,才故意指责我骂她「去死」?还是果真以为大家都这么说她?也许是以前曾经有人这么说她,才会让她有这种错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老太太真可怜。



她似乎有点耳背,要是别人在聊天时,她以为在叫她去死,那在这里的集体生活应该很辛苦。



——啊,已经这么晚了,我要回去工作了。大叔一个人准备插花教室一定忙不过来。



*



牧濑在图书馆准备联考,今天是我第五次坐在他旁边看书。



虽然牧濑称之为「图书馆约会」,但这种约会完全没有心动的感觉。他穿着这一带最好的男子高中的制服,我还期待可以在不影响他温习的情况下,让他教我功课,事实证明我是异想天开。因为已经是高三的暑假了,他还在看「数一基础」。



我们的闲聊也无聊透顶。他上次说:「不知道酸梅的树是不是在浇水的时候也要撒盐。」只能说他是个自以为聪明的白痴。



哔哔哔……牧濑的手机响了。即便是放暑假,他也把读书时间设定成和学校相同的时间。



休息时,我们会一起走去阳台。牧濑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递给我说「请你喝。」



我不喜欢别人请客,因为我讨厌欠别人的人情。但牧濑认为男生请客是天经地义的事,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心存感恩地接了过来。



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喝了一口可乐后,我问他:



「牧濑,你看过尸体吗?」



「——看过啊!」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答案竟然是出乎我意料的「看过」。我在发问之前,认定他绝对没有看过。



「也不能说是看过尸体——反正,就是看着他死。」



「你是说,你曾经为家人送终?」



我以为是他父母、兄弟或祖父母死了,所以小心翼翼地问,但牧濑一脸轻松的表情。他转头看着我时,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喜悦。



「更加惊悚。真的太巧了,是今年放春假的时候,那天上午,我去学校参加模拟考。那时候,已经过了早上的尖峰时间,我站在空空荡荡的月台上,站在对面月台的大叔突然从手上拎的纸袋里拿出很多纸片撒向四周。我觉得他很奇怪,所以就看着他,没想到电车进站时,他跳到铁轨上……他的手飞到了我面前。」



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浮现在脑海中的痛苦影像,令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牧濑把可乐罐放在脚下,继续说道。



「纸片飘落下来,刚好落在掉在我眼前那只手的手掌上,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画面。」



我情不自禁地发挥了想象力。如果这张纸是他最爱的女人写给他的情书,就太有戏剧张力了。



「你被吓到了吗?」



我很想听下文。牧濑的视线望着远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当时,我只觉得很恶心,很受打击。因为我是目击者,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向警察和车站人员说明我看到的情景,说着说着,我开始能够冷静地面对人死亡的瞬间……可以说,从此之后,我的人生发生了改变。」



「怎样的改变?」



「嗯,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我领悟到『死』就是『退场』。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人通常会说是game over或reset,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些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白痴才会这么想,话说回来,那天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死』就是退出这个世界,即使少了一个人,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地球照样转,而且会永无止境地转下去;即使人有来生,也只是中途加入而已。既然这样,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长时间和这个世界相处,了解包括自己在内的世界是怎样改变的,不是吗?」



「——嗯?」



上次紫织也一样,为什么人在谈论死亡时,都会有一种恍惚的表情?原以为牧濑只是比我大一岁的笨蛋,没想到谈论死亡后,顿时看起来像是人生历练很丰富的大人。



而且,他还提到「世界」这个字眼,说死亡是退出这个世界。他用一句话说出了我平时在思考的事。



为了不让他察觉我对他的钦佩,我稍微往外挪了挪,不小心踢翻了牧濑放在脚下的可乐罐。



「对不起。」我伸出靠近可乐罐的那只手抓住了罐子,却扶不起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有沉重的包袱?」



牧濑把可乐罐扶起来后,探头看着我的脸。



「我很少看到你笑,即使我们在聊天时,你也很少提到自己的事。其实,说出来可能会很轻松。」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背。我不认为说出来就会轻松……



牧濑有没有诅咒过别人早一点死?



「呃……」我正打算开口,牧濑问:



「怎么了?有谁死了吗?」



不,没有人死。



难道这是非有不可的前提吗?也许我说出那个发自内心痛恨的人的事,他也只觉得你没有接触过死亡,所以才会轻易「希望别人早死」吧?



我忍受了多年无法向他人启齿的折磨,难道偶然目击别人自杀的牧濑会比我更了解这个世界吗?不曾接触过「死亡」的人就没有资格谈论这个世界吗?



我越来越讨厌牧濑。



你看到的只是和你毫无瓜葛的陌生大叔死去而已,因为死的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路人,所以才会觉得世界没有改变。



我用右手拿起还剩下一点可乐的铝罐站了起来。



「嗯?啊,对不起,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把铝罐丢进垃圾桶。



「……休息时间差不多结束了。你下礼拜也有模拟考,好好用功。」



转身离开阳台后,我发现内心涌起极大的挫败感。



最后,只是听了他的一番自夸。



牧濑看到的也是别人自杀。我一定要亲眼目睹别人「死去」的那一瞬间。就连牧濑也可以说出这番感想,我的感想一定更惊人。我想要接触「死亡」,想要了解超越「死亡」的世界。我一定可以找到比「退场」更贴切的形容。



我一定要在大家面前炫耀,要让紫织和牧濑自叹不如,不,要让他们懊恼不已。



我试着在图书馆找地狱的书,却没有找到理想的,但是……



总之,我明天要去见小昴。



七月二十九日(三)



**



当我到「银城」时,得知十点要在员工休息室举行临时会议。没有重要工作的员工都要参加,所以,我和大叔一起坐在后方的座位。



主持会议的是大沼阿姨,宣布完几项联络事项后,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相信已经有不少人听说了,上个月住进K医院的松田泷子奶奶昨晚去世了,听她的家属说,她直到最后都很毅然地面对死亡。松田奶奶喜欢写短歌,我在这里和大家分享她最后的短歌。



「拂晓斗艳绽 黄昏渐凋零 望花思吾辈 静想人生短



「松田奶奶享年九十七岁——会议到此结束,今天也拜托各位了。」



原来这就是辞世的诗句。我第一次听到。真的很不错。



我不懂这几句短歌写得好不好,但既然我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想必不怎么高明。但是,太厉害了。



我虽然没见过那位把九十七岁圆满结束的人生比喻成「朝颜」的老太太,但她太令人尊敬了。小泽阿姨和其他几个计时工苦笑着。搞不好她在世的时候给大家惹了不少麻烦。



这里不愧是离天堂最近的城堡,我才来了三天,就已经有人死了,但是,我有一点失算了。老人安养院不是医院,虽然这里有常驻的看护和医生,但当老人发生有可能死亡的紧急状况时,就会送往医院,尸体也不会送回这里。



我既无法目睹别人死亡,也看不到尸体。这样根本没办法了悟死亡。亏我还想多了解一些辞世词。



不知道有没有类似的网站,或是辞世词竞赛之类的。



比方说,如果是我……



在死去之前 至少看一遍 小夜走钢索 到底在哪里?



算了,写这种辞世词,还不如安静地死去。



*



小儿科病房在五层楼病房大楼的四楼,走出电梯后,我在护理站的登记簿上登记了名字,走向位于最里面的病房。小昴住的是双人病房,门旁的牌子上写着田中昴和藤井太一的名字。原来那个小胖子叫太一,真是人如其名啊(注:「太」在日文中有「肥胖」的意思)!



走进病房后,我发现小胖子阿太坐在靠门口的病床上。他的睡衣仍然紧巴巴地绷在身上,一看到我,就没大没小地叫我:「嗨,樱花。」



没规矩,你今天的脸看起来还是像肉包子。



我决定不叫他阿太,改叫肉包子。



「樱花姐姐,请坐。」



坐在里面那张病床上的小昴为我打开竖在病床旁的铁管椅。当我坐下后,他帅气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迫不及待地问:「地狱的书呢?」



「对不起,我没找到。」



「是哦!」他发出失望的声音。原来他这么期待,就连一旁的肉包子也满脸失望。



「所以我带了点心,算是补偿。那家店很有名,经常大排长龙。」



我从皮包里拿出用淡绿色和纸包着的盒子递给小昴。



昨天我去图书馆时,阿嬷以前的学生藤冈来过家里,这盒点心就是她带来的伴手礼。



她目前在另一个县的小学当老师。听妈妈说:「她从小立志像阿嬷一样当老师。」因为刚好到邻市的小学进修,所以特地上门拜访。



就是阿嬷经常提到的那个藤冈?



妈妈告诉她阿嬷的下落后,藤冈说:「那我去那里看她。」她从带来的两盒有效期限到今天的伴手礼中留下一盒,就转身离开了。



「这是什么?果冻吗?」



肉包子走到小昴的病床旁,哗哗地撕下包装纸后,打开了盒子。



这个厚脸皮的小鬼在干嘛?小昴在肉包子旁显得更瘦弱、更虚幻。那我要好好笼络一下肉包子,让他当衬托小昴的配角。



「是麻糬,听说口感很特别,你们吃吃看。」



「好,那我先吃了。」



肉包子伸手准备拿用竹叶包起的浅绿色半透明麻糬。



「小太,不行,要先问护士,不然会被打入满腹地狱。」小昴说。



「嘿嘿,对哦!但这种情况不是应该被打入贪婪地狱吗?」



肉包子把麻糬放回盒子里。



「满腹地狱和贪婪地狱是什么?」



「上次听你说了地狱的事以后,我和小太一起想了很多,你看。」



小昴从枕头下拿出从笔记本撕下的纸片给我看。



偷偷吃点心——满腹地狱。即使已吃饱了,仍然会被塞食物,必须一辈子吃不停。



一个人霸占游戏或点心——贪婪地狱。一辈子不能玩游戏,也吃不到点心。



说朋友的坏话——漠视地狱。一辈子都没有人理会。



纸上写了很多孩子气的地狱,还有对女生毛手毛脚的项目,他们果然还是小学生。



「我们想出来的地狱怎么样?」



小昴露出腼腆的笑容问。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即使没有书也完全没有问题嘛!」



「樱花姐姐,你家的书也和这个差不多吗?」



「嗯,差不多,搞不好你们想出来的更厉害。」



为了弥补我没有带书来,我大大地称赞了他们一番。



太好了!小昴和肉包子用右手击掌。



「你家的地狱书是谁买的?爸爸吗?」



小昴面带笑容地问。



「地狱书不是我爸爸买的,是阿嬷买的。」



「原来你有阿嬷,真羡慕。」



听了这句话,我只能苦笑。



「樱花,你笑得很诡异哦!」肉包子插嘴说。



「美女不能大幅度活动脸上的肌肉。」



「你自我感觉未免太良好了。你有朋友吗?现在是暑假,你却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当然有朋友。」



「怎样的朋友?」



「——日本第一。」



「什么?你在鬼扯什么,难道你的朋友是桃太郎,还是富士山?」



「不是,是剑道的全国第一名。」



「因为是日本第一,所以你才喜欢那个朋友吗?」小昴问。



——不是这样。



「樱花,你也和我们一起想一下有什么地狱吧!」



肉包子和小昴把头凑在一起,开始想有什么好玩的地狱。



绷带拆除后,我的手上留下了很大的疤痕,也丧失了握力。



因为是左手,再加上虽然丧失了握力,但手指还可以弯曲,所以对日常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却无法再练剑道了。



练剑道时,要用左手握竹刀,右手只是轻扶而已。



手的问题根本不重要,我只想一死了之。



在我受伤的一个月后,妈妈去道场告诉老师我以后不会再来练习。那天的练习快要开始了,敦子已经换好了道服,正在空手练习。当妈妈和老师谈话时,我茫然地看着挂在道场正前方,蓝底上用白字写着「黎明」的旗帜。



虽然无法像敦子那么厉害,但我喜欢剑道。无论输赢都由自己负责,我喜欢这种感觉。



「……这孩子太冒失了,半夜打破杯子,结果变成这样。」



虽然老师没有问我受伤的原因,但母亲用利落的口吻解释着。每次在学校、在左邻右舍面前重复这个谎言时,我就觉得自己渐渐消失……就在这时——



有人抓着我的右手,用力一拉。是敦子。



「由纪,走吧!」



敦子说着,拉着我的手,冲出了道场。



我跟着敦子,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在暮色中的街道上奔跑着。



——手机响了,是妈妈传来的简讯。



阿嬷被送去医院了。情况危急,立刻来K医院。



危急?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太猛了。情况危急,以前妈妈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字眼。难道这一天终于来了?现在没工夫陪这两个小鬼玩了。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我改天再来。」



我把手机放在床角,收好铁管椅,放回墙边。回头一看,发现肉包子擅自在玩我的手机。



「喂,你在干什么!」



我抢过手机,快步离开医院。



**



「银城」二楼南侧的走廊尽头有一个铺着人工草皮的大露台,为了防止有人跌落,周围用花圃围了起来,目前种的是紫色和白色的矮牵牛。



花名是我问大叔的。虽然他还是只用简单几个字回答,但当我佩服地说「好厉害」时,他有点害臊地主动告诉我:「因为以前工作的关系,所以必须记这些……」



这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大叔并不是讨厌我,只是很怕生而已,或许需要一点时间才会慢慢熟络起来。



想到这里,工作起来也浑身是劲。



那些老人都穿着室内拖鞋来到露台上,为了让他们可以在这里晒太阳和休息,露台上放了几张桌椅,今天也有人坐在这里吃着访客送来的点心,有人在下将棋和围棋。



虽然是早上,盛夏的烈日却毫不留情。那些光秃秃的脑袋上没有戴帽子,吃的点心也不是冰啤酒或锉冰。桌上放着看来像是和果子的盒子,照理说应该配冷饮,却没有人为他们准备。那些照护的工作人员到底在混什么啊!



仔细一看,发现上次那个「耐雪什么」的水森奶奶也坐在那里。



照理说,二十四小时冷暖气设备完善的馆内比户外舒服好几十倍,他们为什么要跑来露台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用吸尘器打扫人工草皮?虽然是业务用吸尘器,但我完全不觉得地上变干净了。



大叔正在拔花园里的杂草。



他为什么把拔下来的杂草直接放在我刚用吸尘器吸过的人工草皮上?他自己戴着草帽,为什么我只有毛巾而已?而且毛巾上还印了「银城」的标志,丑毙了。



在我问了花名之后,大叔问我:「你有练过剑道吗?」我们的关系才稍微往友好的方向发展,他就突然提到我最不希望碰触的事,这个大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这么问?」



「以前有一个想在家里开剑道道场的朋友,也是用这种方式绑毛巾。」



他指的是我绑在头上的毛巾。我不假思索地把毛巾绑在头上遮阳,没想到用了在戴面具之前绑毛巾的方式。



「那种弄得浑身臭汗的事,我早就不练了。」



我很想当场改成像小偷一样的绑法,但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拿吸尘器吸管的姿势也好像在握竹刀。



对了,不如在大叔背后用打面的方式吓吓他。除非他乱动,不然我有自信可以在离他三毫米的地方停下来。



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我一边吸地,一边缓缓走向大叔背后,把吸管的前面拔下来后高高举起。



「出事了!」



一个老爷爷在我身后叫了起来。大叔猛然回头,我举着吸尘器的吸管陪着笑,但犬叔完全不看我。



「没事吧?!」



他一脸紧张地跑过我身旁。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水森奶奶痛苦地挣扎着,两个老爷爷手足无措地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是麻糬,她被麻糬噎到了。」



老爷爷说着,捡起掉在水森奶奶脚下的竹叶。



大叔让水森奶奶躺在人工草皮上,把她的嘴巴撑开,保持呼吸道顺畅,但水森奶奶发出「呃」、「呜呃」的恶心声音,脸色渐渐发紫。她瞪大眼睛,手脚乱动,抓着自己的脸颊和大叔的手臂……



她好痛苦,真的很痛苦。



不要啦!不要啦!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为我想要看水森奶奶死去?不是,不是这样,我想看的不是这个,这种死法绝对不行,太悲惨了……对了,辞世词。即使没有诗句,至少也该在临死前说句话。



麻糬,必须赶快把麻糬拿出来。



我拔掉一段吸管后,直接伸进了水森奶奶嘴里。只听到吸尘器发出咕叽咕叽的奇怪声音,万一把她的胃也一起吸出来怎么办?



大沼阿姨和看护都冲了过来。



他们开始急救后不久,救护车就赶到了,水森奶奶被送上了救护车。



看到他们充满紧张的利落动作,不由得佩服他们果然是专家。或许是因为我看得太出神了,当周围安静下来后,才终于发现吸尘器仍然开着,我立刻关掉了。



原本已经吸完半个露台了,现在又要从头开始。



大叔不见了。我无力地瘫坐在空着的长椅上,旁边响起了掌声。



露台上的几个老爷爷和听到出事后赶来的工作人员都看着我鼓掌。他们为什么鼓掌?



「草野,这是你的功劳。」小泽阿姨说。



功劳?因为我把吸尘器塞进她嘴里?我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受到称赞。



*



三个月前,我引颈期盼的日子终于来了。多亏阿嬷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吸一次痰,所以必须送她去老人安养院。



原以为她离家之后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了。但这种喜悦没能持续太久,阿嬷接二连三引发的问题让妈妈伤透了脑筋。



最近的一次是三个星期前,因为女职员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对阿嬷说话,阿嬷对这个打工的女职员说教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拿出预藏的教鞭打她的屁股。那名职员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虽然这些事和我无关,但最近妈妈说,与其让阿嬷给别人添麻烦,在外面丢尽了脸,还不如把她带回家里。



就在这时,接到了病危通知。我怎么可能不欢天喜地?



从S大学附属医院去K医院时,要先搭六站电车,经过离家最近的车站后,还要再坐两站,下了电车后,还要再换公车。



接到简讯到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了。她还活着吗?



从大门走进医院后,我去柜台打听病房的位置,爸爸刚好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公司的工作服。柜台的女人说,阿嬷被送去外科急诊室了。我原本以为阿嬷心脏功能出了问题,难道她从床上掉下来撞到头了吗?



「听说是被麻糬噎到了。」爸爸一边走,一边告诉我。



妈妈不是用简讯通知爸爸,而是直接打电话到他公司。



「老人安养院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事,现在情况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原本就需要吸痰,再噎到的话,恐怕没救了吧?」



一直要求我趁早放弃的父亲向来以身作则,总是一脸不抱任何希望的表情。即使现在,我也无法分辨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更不知道他是不是期待发生这种情况。



「现在又不是过年,阿嬷吃的麻糬……是在哪里买的?」



「……麻糬!」



我想起刚才在医院看到、包着竹叶的和果子。听到麻糬,我一直以为是过年的时候吃的那种白色麻糬年糕。一定就是和果子的麻糬。



阿嬷的学生藤冈带来的麻糬。她搞不好就是那个藤冈,也许她送麻糬就是暗自期待会发生这种情况?



搞不好她回想起读小学时整天被教鞭打,听说阿嬷得了老人痴呆症,就觉得不可错过天赐良机,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报复,以泄心头之恨。



因果报应!下地狱吧!



看吧!报应果然找上门了。



走向病房的途中,我把藤冈送麻糬的事告诉了爸爸。走到病房门口时,妈妈和两个看起来像是老人安养院职员的人刚好走了出来。



一个看起来很有威严的女人和另一个很窝囊的大叔一起站在妈妈面前,爸爸和我也加入了他们。



难道是那个大叔做错了什么,那个女人伸出援手吗?



「我们向来很注意食物管理,但好像是昨天来探视的访客带来了伴手礼……没想到卡在喉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



那个女人一脸恭敬的表情说。果然是藤冈惹的祸。



「幸好这位高雄先生发现了,及时处理,才避免了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今后我们会加强管理,避免这种事情再度发生。让你们操心了,真的很抱歉。」



避免了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我看着妈妈,妈妈把视线移开了。



女人鞠着躬,她的头几乎快碰到地上了。那个大叔也抓着头,跟着鞠躬,他脸上露出害臊的笑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救人一命的得意更胜于内心的歉意吧!



谁要你多管闲事!



「别这么说,谢谢你们。」妈妈回答,爸爸也跟着一起欠身道谢。



我看着四个大人的后脑勺,拼命克制着。



去死,去死,去死,统统去死!我忍不住想要大喊。



爸爸回公司上班,妈妈要留在医院陪阿嬷,所以我一个人回家。我在便利商店买了凉面,但现在吃晚餐还太早了。打开手机,有两封简讯。



第一封是牧濑寄来的。



对不起,昨天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要不要一起去看烟火?



我这才想起这个周末,本市要举行夏季庙会,最后一天要放一万支烟火。这是年度最大的盛事——但我连回他「不去」的力气也没有。



第二封邮件是阿太&小昴寄来的。



护士说没问题,所以我们吃了麻糬,超好吃的。谢谢你。阿太。



樱花姐姐,谢谢你的麻糬。阿太的阿姨看到空盒子,一脸惋惜的表情,好好笑哦!记得再来看我们哦!小昴。



请勿回覆。 阿太&小昴。



原来肉包子偷偷看我的手机是查我的邮件信箱。他们是用来探病的家人手机发的简讯吗?也许是偷偷用别人的手机,所以才叫我请勿回覆。



没想到他们会特地为麻糬的事向我道谢。我没带地狱的书给他们,走的时候也没有说再见,这两个小鬼还不错嘛!



他们现在算是我的朋友吗?



**



一天很快就结束了。但早上开会时听到辞世词这件事,感觉好像是几天前发生的。



虽然我对救人一命的事没有真实感,但听说因为我用吸尘器把麻糬吸出来,救了水森奶奶一命,才没有酿成大祸。



中午过后,送水森奶奶去K医院的大叔一回到老人安养院,就向我鞠躬道谢说:「谢谢你帮了大忙。」难怪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原来他也坐上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那不是大叔的错,是负责水森奶奶的照护人员以为访客送来的是果冻,没有仔细检查,又让需要吸痰的水森奶奶一个人去了露台,才会发生这种意外。



这里只有几个负责照护的工作人员,要同时照顾一百个老人,无法一对一地贴身照顾,即使发生了意外,也不会追究个人的责任。更何况打杂的大叔只是刚好在露台上,根本不需要向我道谢。



但大叔在休息时为我泡了咖啡,还送我到公车站。当我下车时,他亲切地对我说:「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希望你不会被今天的事吓到,明天继续来帮忙。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当时,我被他判若两人的态度吓到了,但回到家后,才渐渐感到高兴。这种感觉,有点像是慢慢发挥效力的酸痛贴布。



吃晚餐的时候,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爸爸和妈妈——当然,我没有提到水森奶奶痛苦挣扎的样子,他们都为我感到高兴。爸爸说:「敦子,也许你很适合当照护师。」妈妈也说:「那就去读社福相关的大学,到时候再考相关的证照。」然后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说什么S社福大学很难考,市公所谁谁谁的儿子在读那所大学,找时间去向他打听一下。



我救水森奶奶纯属巧合,爸爸和妈妈也太单纯了。



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升学或是将来的事。我现在才发现,高中生涯已经过了将近一半。樱宫高中的升学率不高,继续升学的学姐读的几乎都是短期大学或专科学校。



哥哥大学毕业后就直接在大阪工作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以后会住在家里,爸爸会帮我安排工作,我相信爸爸和妈妈也希望我这么做,没想到他们这么兴奋地谈论大学的事,难道他们心里希望我继续升学?



他们只是不想给我压力,所以从来没有提过,其实应该希望我更用功读书吧……



不知道由纪有什么打算。她会继续升学吗?她应该可以考进不错的大学,她的目标会不会是东京那些很难考的学校?她经常去图书馆,我原以为她只是喜欢看书,她该不会是去那里用功吧?



她以后想当什么?虽然我和由纪整天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讨论过将来的事。也许她和紫织会聊这些事。我想起来了,之前紫织拿了一本书给由纪,因为看起来很难懂,所以我也没说想要看,她们是什么时候聊到了书的事?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