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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钱饮食列传(1 / 2)



在放学后的楼梯口埋伏,吸一口气准备出声的那个瞬间,晶穗才突然想到这是她和伊里野的第一次对话。她吓得两脚发抖。



“伊里野。”



伊里野在一击之下化成了石头。颤巍巍地弯着身子,维持着将球鞋从下面数来第二格鞋柜抽出的姿势动也不动。最后才斜斜扭过脖子,流泻的发丝,掩住了白皙的面庞鼻子以下的部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瞧,比火灾警报器的红灯还要空洞。



晶穗心里想着不能害怕。



暗暗调整呼吸,绕到伊里野前面挡住她的去路,对弯身不动的伊里野射出强悍的视线。猫咪打架的时候位于高处就是比较有利。



“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伊里野没有回答。



不过视线却连半秒钟也没从晶穗身上移开。伊里野把球鞋从鞋柜里抽出来摆在地上,缓缓站直了身子。在和晶穗眼睛同样的高度,用无言的视线和她相对。



晶穗叹了口气——



“——喂,人家找你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少有点反应?”



伊里野发出反击——



“你有什么事?”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



绝对不可以害怕。



不能有任何让步。



于是晶穗突然浮现一抹笑意。



多么灿烂的笑容。



若是生嫩的一年级菜鸟见到这笑容,说不定会就此坠入情网。



“我正要去采访,你要不要一起来?”



伊里野的表情见不到一丝一毫变化。



逞能也是有极限的。要是再继续面对伊里野的面无表情,晶穗想必要疯狂怒吼,逃出这个地方。于是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说了出来。



“我负责在社上的报纸写美味店家的连载报导,像是拉面店、蛋糕店、便当店、立食面店,什么种类都有,实际到店里去吃吃看,觉得好吃的话就写报导介绍。我正要去取材,想说伊里野你要不要一起来。”



休息片刻——



“像是取材、写报导之类的你不是到还没做过?我刚开始也会紧张,不过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习惯,有我作陪应该就不要紧吧?毕竟你也是新闻社员,要是不能够早日独当一面那也很伤脑筋。”



虽然自己都觉得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社长的台词,不过因为害怕伊里野的面无表情,晶穗反而说得更加起劲。再度说完之后,晶穗拉开自己鞋柜的门,心里想着之后的事就豁出去了。一边把室内鞋换成球鞋,一边用冷汗直冒的背脊等候伊里野的回答。



该说的全都说了。



关上鞋柜的门,脚尖踢地让脚跟滑进球鞋,悄悄拾起书包,背对着伊里野。



“你要不要一起来?”



还是没有回答。



不战而胜。片面的胜利。



晶穗脑中浮现这样的字眼。



心里有这种感觉。



晶穗没有回头,直接走出楼梯口。



目不斜视地快步疾走,直到觉得这里已经安全了,这才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颤抖地吐一口气仰望天空。运输机飞过天空,阳光照着因为紧张而失去血色的脸庞,感觉很舒适。



举目一看,只有宽阔是唯一优点的操场,依旧堆满校庆的残骸。



一堆校庆用过的广告牌及纸糊作品。



这些垃圾应该在第二天十八点四十五分的营火晚会上一举烧尽,化作美丽的回忆——不过这只是官方小册子上面的说法,事实上垃圾只要能烧掉三分之一就算了不起,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像这样,始终曝尸在校园各处无人处理。想想也是正常,校庆用到的广告牌及纸糊作品等东西数量惊人,要把它们全聚集到一处相当费工,要是真的点火,火势也会太大造成危险。若是坚持所有东西要一次化成灰烬,那就只好把火烧了校舍,或是动员数十名人手以及两吨卡车花上几天的时间加以处理。



校庆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日常生活。



为了避免对提不起干劲的跑步以及掷标枪造成干扰,大小颜色各异的垃圾被挤到了操场角落,胡乱堆起的样子更添一份凄凉。海市蜃楼的遥远彼岸,有旭日会会员穿着看起来就很热的工作服以及防尘面罩,继续和营火晚会的残骸搏斗。偶尔会想起来似的彼此呼应一声“毅力——!!”不过自暴自弃的呐喊声马上被空气给吞没。



晶穗就呆站在操场旁边,一个人远眺着那份光景。



运输机的声音渐去渐远。



晶穗低语着:



“——不战而胜啊。”



肩膀的力气化作叹息,晶穗转身离开那个地方。正门旁边的巴士站有一年级的小鬼正大声喧闹着在等车,晶穗和那喧闹声保持某种距离,对照着脑中的时刻表以及手上的手表。



她微微伸个懒腰。



在开始西斜的夕阳底下眯起眼睛。



右手绕到背后,捏着沾满汗水,贴附在背脊的上衣。



今年的夏天简直看不到终点。校庆明明已经结束,时间也来到了十月初,天气预报还是没日没夜地播放着“史上最高温”的廉价新闻。白天的热气慢慢不再那么尖锐,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逐渐增加它的厚度。



晶穗认为这也是社长害的。



她半当真地这么认为。什么叫做水前寺的主题随着季节一起改变,其实那是天大的误会,真相应该是季节被水前寺的主题所主宰才对。那个人是用倍于常人的密度在生活,要是他有意,就连时光的脚步都能因此而慢下来。这个夏天,在六月二十四日由那个人所展开的夏天,叫人想忘都忘不掉。漫长的暑假、堆积如山的作业、白天仍旧阴暗的后山吞不掉的夏天,叫人既是欣喜又是害臊的营火晚会烧不尽的夏天。



UFO的夏天。



蝉叫了。



“我去打电话。”



晶穗在一击之下化成了石头。夕阳照在右边脸颊的热度,以及脖子上传来的汗水寒意全都退到了远方,背脊传来的,只有面无表情的感觉以及那抹视线。叫人胃部紧缩的那份紧张感瞬间又回来了。



晶穗凭着一股毅力转过身去。



伊里野就站在那里,用眼珠往上翻的眼神定定回望着晶穗。



晶穗按下自己的不安,脸上浮现逞强的笑意。



“今天要去的是蛋糕店,搭巴士十分钟左右会到。费用两人分摊。”



之前完全没作任何表示的伊里野,点头表示认同。



或许是察觉到空气之间的不寻常,等巴士的一年级小鬼从刚才就侧眼偷瞧着两人的模样。巴士出现在道路另一端的交叉路口,徐徐往这边靠近。



败部复活战开始了。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绝对不可以害怕。不能有任何让步。



无知也算是一种福气,浅羽直之这时正和班上男学生一起打扫没水的游泳池。



其实这实在是一件衰事。游泳池确实总得有人来扫,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二年四班的男生?只能说第六节上体育课的人运气不好,在大太阳底下跑马拉松跑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体育老师深泽丢下“你们最近很懒散”这种理由,于是可悲的二年四班男生只好奉命打扫游泳池。虽然深泽答应要请所有人喝果汁,不过在夕阳蒸烤之下,放学之后还要留下来打扫游泳池,小小一瓶果汁的奖励根本就不划算。于是二年四班的男生变成了干劲全无的集团,用水管互相泼水、用刷子进行格斗。打扫从一开始就毫无进展。



“没必要才十月就把水放掉嘛!现在每天热得要死,要是十二月、一月的时候还能一热就跳进游泳池的话该有多好。”



花村跪在池边,肩上扛着刷子,对学校墨守成规的官方做法大声批评。西久保则是跪在隔壁,肩上扛着刷子,不置可否地加以同意。



“是啊,不过总比热得半死还叫人跑马拉松要来得好。”



“还有,为什么扫游泳池的一定得是男生?要是碰到女生,深泽一定没办法开口叫她去扫游泳池,真不公平。”



花村这回谈到的是男女平等的现实面。



“是啊,女生有力气的人也是很多。”



浅羽跪在两人旁边、肩上扛着刷子,呆呆望着没水的游泳池。



阳光底下的游泳池风景,是怎么看怎么无趣。



处处长满青苔,杂草从池边的角落探出头来,少了池水以后变得赤裸裸的泳池底部四处掉漆。班上同学穿着短袖短裤懒洋洋地移动刷子的模样十分平常,毫无想像空间。



没有名牌的学校泳装。



戴得超级正经的泳帽。



暑假的最后一夜,自己在这里和伊里野相遇。



应该是这样子没错。



可是伊里野待过的那座游泳池和位于自己眼前的这座游泳池,怎么想都不像是同一个地点。和眼前这座极度寻常的游泳池看似相近其实相异,像是唯有暑假最后那个夜晚,才能通过密道到达的异次元空间。因为难以想像是同一个地点,所以就算同班同学在那里互相泼水格斗,也只会想到“已经十月了”。浅羽跪在酷热的池边,肩上扛着刷子,仰望蝉鸣不已的天空。山上那仿佛触手可及、质感密实的云朵已经染上夕阳的色泽。



左手的手表,现在还是停在十八点四十七分三十二秒的位置。



“对了,叫游泳社的人去扫不就得了?他们除了上课之外还有社团活动,最常用到游泳池。”



花村还在继续抱怨。隔壁的西久保突然说道:



“啊——!”



“怎样?我说的有道理吧?”



“惨了——!喂,现在几点了!?”



看到西久保突然开始慌张,花村皱着眉头——



“干嘛,是怎样啦?”



“我忘了预约录像!NHK的‘择捉动乱’是不是今天要播!?”



“那种节目谁晓得啊?”



“确实是今天没错!”



西久保一边念着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一边焦虑不安地环视周遭,眼睛定在浅羽的手表上面。浅羽下意识地将左手藏到背后,西久保央求似的抓着他的手臂——



“喂,干嘛啊,借看一下啦!”



浅羽连忙辩解:



“这……这只手表坏掉了!”



只要将手表秀给他看,证明真的是坏的,西久保就会死心放弃,不过浅羽却不想让其他人的眼睛瞄到这只手表。总觉得若是如此,那天那个傍晚,发生在大炮山山顶的那件事就会被人窥见。



“应该超过四点了吧?刚刚有钟响。”



听到花村若无其事的这句话,正和浅羽扭打的西久保沮丧地垂下肩膀。浅羽觉得他有点可怜——



“那个节目几点开始?”



西久保声音微弱地回答:



“四点……”



“——那就打个电话回家。”



“对啊,叫你老妈帮你录一下。”



“我老妈不会用录像机。啊——可恶——完蛋了啦——!”



西久保沮丧地搔着头皮。隔壁花村缓缓环视周遭,从泳池边的凹槽里头捏出了某种东西——



“来吧。这个给你,打起精神来。”



是头发。



长度有40公分以上。



也就是说,明显是女学生的头发。



西久保单手捏着那根头发,拿到眼前仔细端详,深深叹了口气。浅羽在隔壁看到这一幕,胸口涌现微微的骚动。哎呀,不可能,可能性还不到万分之一。可是,可是万一,万一真的是——



“啊,还有这种东西。”



花村又用指尖捏起其他毛发,好像在说“你看”似的递了过来。西久保和浅羽被吸引过来注视他的指尖。



是阴 毛。



“呜哇!”



“脏……脏死了,你这白痴!”



花村傻乎乎地笑了。咻地探出身子,把阴 毛凑到逃跑的两人面前——



“什么嘛!说不定主人是超可爱的女生咧?”



西久保和浅羽都拼命摇头。那根卷曲的可怕阴 毛长度接近8公分,连前端也雄赳赳气昂昂的,简直可以称之为“刚 毛”。这种东西不可能长在女生身上。西久保和浅羽全都真的这么想。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呜啊——!给你吃——!!”



“呜哇——!别闹了,笨蛋——!!”



“快点把那种东西丢掉!!要过来——!!”



“你看你看,阴 毛 阴 毛!!阴 毛————!!”



这回的连载报导叫《街道漫游》,是晶穗进到新闻社之后首度执笔的报导,同时也是晶穗进行新闻改革的第一步。内容极其简单,就是到位于园原市内的各种餐饮店进行取材,然后介绍什么好吃、什么便宜、哪家店很漂亮、哪个老板很有趣之类的。



学校报纸的这种报导大抵都是出自女学生手中,取材的店也全是“既可爱又漂亮的店”,不过《街道漫游》所介绍的店家却包含了拉面店、蛋糕店、便当店与立食面店,没有类型上的限制。这在晶穗订定企划的时候就是不可撼动的原则,不论是挤满业务员的立食面店,还是自卫队来来去去的定食屋,她都毫不介意亲自取材,算是勇气十足的成果。



要是想得坏心一点,这种取材方针可以说是水前寺与晶穗对立之下的衍生产物。也就是说,虽然晶穗一天到晚抨击水前寺写的是“只有异常现象狂热分子才看的报导”,不过晶穗同样写不出“只有女学生才看的报导”。反正世事总是不如人意,晶穗能不能写得出人人叫好的报导确实有点可疑,因为晶穗是和水前寺相比也毫不逊色的大胃王,去店家取材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轻视“质量”,不过毕竟还是对“份量”方面评价较高。所以《街道漫游》的读者群是男学生比女学生还多,在运动社团饥肠辘辘的社员之间更是受到好评。



就在西久保和浅羽被恐怖的阴 毛四处追赶的时候,晶穗和伊里野在“招福寺入口”站下了巴士。晶穗走在前面,伊里野像个被骂的孩子一样,保持某种距离跟在后面。巨大的行道树落下树荫,两人沿着右弯的老旧坡道往下走。



“草莓园”就位在坡道下方前面,与国道交叉十字路口的转角。晶穗“蛋糕店”的说法并没有错,不过店除了蛋糕之外,还有整篮堆积如山的法国面包,以及镜饼一般大小的圆面包,内侧是柜台十人、包厢五个的空间,整体来讲算是蛋糕店+面包店+咖啡店的感觉。



说这家店草莓圣代好吃的,是岛村清美。



晶穗啪的一声把取材笔记合上。



“就是这边。”



晶穗知道就算多说也不会得到回答,于是微微耸了耸肩走进店内。厚重的玻璃门有夕阳的反光,映照着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晶穗率先走到店内,找到包厢的位置,把取材笔记和原子笔摆在桌上,然后侧眼仰望就呆站在一旁的伊里野——



“坐下吧?”



伊里野在对面位子上坐下。还是一样面无表情,纤细的肩膀绷得死紧,像在提防有什么不测。



晶穗细细地叹息。



视线从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上逃开,拿起桌面的菜单,焦虑的眼神在手写文字上面游走。草莓圣代——¥700。



好贵。



虽然拼命假装平静,不过脑子里却是一团混乱。正因为一团混乱,于是沉在最底部的东西反而浮现到意识表层。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声。



——我正要去取材,你要不要一起来?



压根儿没想到伊里野她真的会来。



——毕竟你也是新闻社员,要是不能够早日独当一面那也很伤脑筋。



伊里野本来就对这种事不熟悉,自己也并不想让她熟悉。



原本的打算就是赢了之后落跑。丢出对方不可能办到的要求,用冰冷的嘲笑损伤她的自尊,然后再借用社长的话,来证明这个人对新闻没半点用处,顺利的话应该是如此——



没想到——



“要点什么?”



晶穗吓到差点惊叫出声。女服务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旁,笑盈盈地用职业笑容俯看着晶穗。



“啊,呃……橘子贝果和草莓圣代。”



就在女服务生的视线转向伊里野那个瞬间,叫人看了忍不住要觉得可怜的紧张感就压在伊里野肩上,她用仿佛为了这一刻已经想到肠枯思竭的语气说道:



“跟晶穗一样。”



晶穗不自觉挺直了腰,女服务生在诡异的气氛底下逃也似的离开现场。伊里野直直盯着坐在沙发里头,身子僵硬的晶穗。



怎样——那抹挑衅的眼神仿佛这么说着。



那是晶穗第一次看到伊里野有类似表情的表情。



“——你……你干嘛啦!”



伊里野低下头去,类似表情的表情倏地消失。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态度在突然之间,叫人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气。



有话就直说啊!



你的扑克脸只是一种任性,一种对对手的卑劣威胁、一种自私的行为,总而言之你还只是个小鬼,要是认为这招可以用来对付所有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就在晶穗想这么大叫的时候。



颤抖的气息勉强吐出这样的句子。



“——我去厕所。”



晶穗粗暴地起身大步往前,敲也不敲地就打开门,站在狭窄的厕所里头。反手锁门把背抵在门上,望着散布点点黑色霉菌的天花板大力吐气,像是要一吐满腹的怒气。



自己嘲笑自己。



——居然逃到厕所,简直跟浅羽没两样。



集中活力。



再怎么说,把她找来取材的可是自己。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想办法突破。



走出厕所。



大步往前,咚地在沙发上坐下。



深呼吸。



“这个——”



努力迎向伊里野的视线——



“这部分的取材大抵上是不做设定。刚开始不是这样,我会打电话约好星期六早点到。这样不但店里比较少人,店长会在店里,而且还可以拍照。”



晶穗认为自己笑得还挺自然——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平日放学后以一般客人身份前往时表现如何’,你说对吧?放学后店里可能很挤,说要取材店家又多少会有点作假。我们毕竟只是一份学校报纸,有时我想不用太过于刻意,不需要特地去讲。免得对方周到叫人恶心,栗子塔上面摆了五颗栗子……”



这是女服务生来了。点好的东西一摆上去,原本就狭小的桌面整个挤得满满的。



“好了。”



晶穗把拿冲茶器的手把往下面压,伊里野看了也跟着模仿。晶穗在杯里注入红茶,伊里野跟着照做。晶穗把汤匙拿在手里,猛然一看,发现伊里野也同样拿着汤匙,直直盯着晶穗看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吃……吃吃看吧?”



伊里野还是没有动作。



无可奈何。



被人直直盯着瞧的晶穗实在难以下咽,于是用汤匙舀起切成对半的草莓和鲜奶油,示意要她放进嘴巴。



——嗯。



晶穗心想还不坏。草莓有新鲜的感觉,巧克力酱和鲜奶油的口感也很柔滑。一边不时将汤匙放进口中,一边将想到的事记在取材笔记上面。就在她想要伸手拿红茶杯的时候,突然听到有种节奏类似机械的声音不断响起。



视线往上挪移。



伊里野正像机械一般吃着圣代。



晶穗忍不住嘴巴半开地盯着。伊里野把堆积如山的圣代一点一点挖开,用叫人惊愕的速度不停不停不停地吃着。脸上表情完全看不出“好吃”还是“难吃”,汤匙的前端碰到容器,发出规律到叫人发毛的“喀锵”“喀锵”“喀锵”的声音。或许是高雅的细汤匙不好拿,嘴巴周遭及拿汤匙的手全都弄得黏糊糊的,不过伊里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草莓和鲜奶油已经完全消失,伊里野的汤匙瞬间突破玉米片,一点一点地朝着带有草莓果肉的冰淇淋进攻。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



绝对不可以害怕。



不能有任何让步。



在不明所以的抗争心翻弄之下,晶穗也开始消灭圣代。在焦虑的催赶之下疯狂移动着汤匙。只是起头毕竟慢了一步,伊里野在察觉晶穗的追赶之后更是加快速度,在冰淇淋还剩5公分的位置猛然进行最后冲刺。只见她拿起容器,像在喝水或是吃光茶泡饭似的,将剩下的东西一口气倒进嘴里。



喀。



就在周遭客人全都跟着愣住观望的当下,伊里野将空空如也的圣代容器摆在桌上,然后直直盯着晶穗。脸上黏满鲜奶油,嘴巴两边到鼻子上方沾了和容器开口同样大小的巧克力色圈圈。



晶穗有种严重的挫败感。



刚刚已经扔弃在厕所里的黑色情绪,再度一点一点地开始侵蚀着理性。



不行,要冷静。



是我约她的,这是为了取材。



晶穗用纸巾擦着嘴角,脸上浮现带点痉挛,不过毕竟还算“笑意”的表情。微微颤抖的声音这么问道:



“——味……味道怎样?”



伊里野这么回答:



“很甜。”



说到橄榄球的渊源,据说是由从前足球选手抱着球跃入敌方球门而来。



一开始是浅羽在池边逃窜的时候,脚去绊到水管。水龙头的水管掉了,水就喷出来,把在一旁练剑的那群人溅到连内裤都湿答答。“搞什么鬼啊!?”就在练剑军团怒目而视的瞬间,花村正好飞身而来——



“阴毛——!!”



接下来有数不清的骨牌在短时间之内连续倒塌。要对其中的来龙去脉逐一正确说明实在困难。总而言之,这场骚动就像滚雪球一样扩大,将在场的所有人陆续卷入,最后发展成为二年四班二十六名男学生划分成东西两边、额头顶着额头互瞪的大型抗争。以最低限度的义气作为底线的规则在瞬间自然产生,赢的一方接受输的一方的果汁,则在沉没之中达成协议。



“去死吧————!!”



浅羽用左腕两层浮板做成的盾牌挡住了刷子从天而降的一击。借由滑溜的游泳池地板扑到敌人怀中,脚踝朝着敌人脚踝一勾让他摔倒在地。紧跟在浅羽后方的伙伴发出怪声袭向倒地的敌人,让浅羽争取时间站起身子。浅羽冲向敌阵,左手低举着盾牌,右手紧紧抱着水球。不能让敌人抢走这颗球。浅羽朝着池边侧眼一瞄,数字显示着“9—8”的计分表旁边,CPR练习用的人偶正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距离下次钟响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就在这么想的瞬间盾牌突然传来冲击的感觉,一击之下跟着分心露出些微破绽。脚底被刷子一绊,整个视野就颠倒过来。



“浅羽!!”



是西久保的声音。在颠倒的视野当中西久保率先一跃,挡住了浅羽胡乱闯出的空隙,我方马上固守在西久保的周围。用浮板和刷子组成密集阵形,掩护着西久保手上的球一寸寸往前推进。



“认命吧——!!”



敌人成群杀了过来。



“有本事就来啊——!!“



花村高喊一声,为了阻止战力集中而跃向敌群的正中央。花村甩动的是双节棍。把扫厕所用的两个吸盘用绳子绑起来,真是有够肮脏的武器。敌人边喊着“呜哇——脏死了——快拿开——”边四处逃窜。西久保的密集阵形已经深深嵌入敌阵,只要把球丢进跳台上的塑料桶就算达阵,不过密集阵形缺乏机动性,敌方战术由使用武器的近距离战斗,切换成使用桶子里的水的远距离攻击,于是池边水管的集中放水变得十分猛烈。西久保他们虽然使尽全力用浮板盾牌加以对抗,不过阵形崩塌已经是迟早的问题。



必须击溃他们。



浅羽探身到池边,捞起扔在那边的桶子。



长25公尺的游泳池中央深度最深,里面积了约到脚踝高度的水。浅羽边跑边拖着桶子汲水。敌方被密集阵形吸引了注意力,浅羽在没受到任何阻挠的情况下一口气来到敌阵的最深处。附近的敌人察觉了浅羽的企图大声发出警告。



来不及了。



浅羽用全身的气力挥着桶子。在池边用水管接水的敌人下巴喷到水花,回头一看。



“西久保,冲啊!!”



西久保露出狰狞的笑容,自毁阵形,像风一般朝着目标逼近。虽然我方有半数以上陷入与敌方的交战,半数则踩着丢掷在目标前方、滑溜溜的浮板地雷而摔倒,不过西久保仍然跨越了尸体继续突击、跳跃,终于——



“喂————!!你们在搞什么————!!”



是体育老师深泽。他把成箱买来的罐装咖啡扔在一旁,挥着拳头跑了过来。



你这秃头真罗嗦,果汁已经不重要了,少来干涉——在这样的气氛当中,每个人全都无可奈何地回去扫地。虽然一个个都是声音沙哑、全身湿答答又伤痕累累,不过乡下地方的游戏大抵上就是这样。



“你们真是不像话。给我听清楚了,要是停留在校庆的节日气氛,接下来可是会后悔的。还是赶快收心,趁别人在玩的时候努力读书、好好运动,将来才会——”



深泽坐在成箱的罐装咖啡上头抱着胳臂,然后不停地说教。浅羽扛着刷子,用指尖轻抚肘上面的擦伤——



“啊——对了。”



隔壁的花村脸上表情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



“喂,浅羽。”



“什么事?”



“一直忘可问你,之前校庆第二天的时候,你不是被校内广播叫到办公室?”



刷子一滑,浅羽跌了个屁股着地。



西久保“什么什么?”地插嘴问道。



“哎呀,我也没听清楚,只是想说是不是有广播叫到浅羽的名字。”



“什么时候?”西久保皱起眉头问道。



“噢——在营火晚会快要开始的时候。我刚好去丢路边摊的厨余垃圾。你没听到?”



“没听到。”西久保摇头。



“后来营火晚会的时候浅羽人不在。”



“人不在?”西久保侧着头。



“不在啦。须藤来找过他。浅羽,那时你跑到哪去了?去哈管烟的时候被人逮到叫去说教?”



“啊……嗯。这个……家里有急事。”



浅羽想也不想地顺口胡诌。



“亲戚有个奶奶突然生病。家里打电话来学校,后来我就直接回家。”



西久保和花村全都露出什么嘛、真无趣的表情。浅羽暗暗拍着胸口。之前始终没想到,不过在接近营火晚会的一片混乱当中,或许谁也不会特别留意校内广播。



浅羽突然回神——



“这个——”



花村回头——



“啊?”



“——晶穗有来找我?”



“是啊!”



“——来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她只问了我一句‘有没有看到浅羽’。你是不是和她有什么约定?”



约定?



浅羽歪着头想,不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是晶穗喝醉了,自己把她带到社团教室睡觉——



啊!



在那之前的事。晶穗把自己硬拉到什么都有的茶店,然后说了这样的话。



——为了没有女朋友的悲惨青少年,我就委屈一下。当作为昨晚的事情道歉,我陪你参加营火晚会。



不过——浅羽心里想着。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不过晶穗提议的口气感觉有一半像在开玩笑,而且自己确实有加以拒绝。



感觉上是拒绝了。



至少绝对没说什么“请务必让我奉陪”之类的话。虽然没有和晶穗争辩的印象,不过对于这件事晶穗应该也是了解的。



浅羽自己这么同意。



没问题。没有任何疑点。晶穗来找自己一定只是为了说正“刚才我喝醉了,抱歉”之类的话。要是和晶穗约定之后爽约,自己一定会被狠狠地扒皮,然后约好请吃一碗拉面之类的。



浅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着。



“——应该没问题吧。”



然而胸口一股莫名的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觉得难以想像的恐怖事情就要发生。



不,甚至觉得已经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发生了。



浅羽独自从游泳池底部仰望天空,几乎没改变过形状的云堆现在看起来像是不祥的地震云之类。蝉鸣如雨声般降下,夕阳西斜,池底的温度有点微寒。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于是胡乱加点。



“拳头泡芙和浮水咖啡。还有美乃滋酱油意大利面。”



“和晶穗一样。”



理性正在挣扎。



有种不论做什么一律被人拿来较量的感觉。



点来的三样东西,份量比晶穗所想的要多。泡芙比晶穗的拳头大上许多,咖啡用没有握把的奇怪杯子装着,两人份的意大利面则盛在盆子般的大盘子里面。



接着伊里野又像机器人一般开始进食,两手撕下泡芙送进口中。晶穗也不认输地拿起泡芙。两人的盘子都在瞬间为只一空——



“等……等等!用小盘子装来吃啊!”



伊里野眼珠往上翻地瞪着晶穗。从大盘子直接取来塞进嘴巴的大量意大利面,像瀑布一般垂了下来。伊里野正稀里呼噜地把意大利面吸进嘴里,想必是没有细嚼就整个吞了下去。就在晶穗感到畏怯的时候,伊里野两手持着叉子往大盘子上的意大利面进攻,一口气拿了明显超过半份的量放进自己的小盘子里头。还来不及说她“好诈”,伊里野小盘子上的山丘已经越变越矮。晶穗赶忙将留在大盘子里的所有面条盛到小盘子上面。份量已经明显落败,现在就得比伊里野提早吃完。什么取材、什么味道都不管了。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塞进嘴里,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



喀锵。



伊里野把叉子摆在空空如也的小盘子上。



直直盯着晶穗。



——是我赢了。



伊里野的眼睛这么说道。至少晶穗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理性的血管发出破裂的声音。



“——这个……”



脑海中的混乱到达顶点,那位于最深处,一切的源头终于浮上表面。嘴巴自行动了起来。连自己都止不住。



“校庆你没来吧?为什么?感冒了吗?”



晶穗的话首度突破了有如铜墙铁壁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伊里野的表情突然像淋了桶冷水似的。



“要是你也能来校庆该有多好。实在太——快乐了。”



伊里野低下了头。全身如同握拳般紧绷。晶穗当然没察觉自己的话,正在掀起伊里野最深的伤口。



“我呢?我啊,我在新闻社的企划要出号外,为了取材,我和浅羽一起四处乱跑。号外你懂不懂?应该不懂吧。反正就是和浅羽一起吃炒面,和浅羽一起吃烤番薯,和浅羽一起看电影,和浅羽一起去鬼屋,和浅羽一起在营火晚会跳舞——”



“骗人。”



紧握的拳头开口了。



“最后那一顶是骗人的。”



晶穗颤抖地吐气。



——我想应该是你,结果还真的是你。



这样也就够了。



晶穗心想不适合再追问下去。换做自己站在对方立场,不可能容许对方再继续质问。要是被人问到和浅羽去了哪边做了什么,自己就会反咬对方说,为什么我得把这种事告诉你。



于是,晶穗唐突地露出微笑。



了不起的笑容。



这个笑容要是被浅羽看到,恐怕会因为惊吓过度而小便失禁。



晶穗轻盈地起身,取走摆在桌上的账单。



“好了,取材取材。我们再去另一家看看——啊,没关系没关系不要介意,这里就由于我来请。你还行吧?再多都吃得下吧?”



伊里野抬眼瞪着晶穗,缓缓起身点头。



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柜台。付完账,拿着随身物品走出店外。



从草莓园顺着黄昏的国道往西步行三百公尺,出现了和“园原银座商店街”这几个字颇为不符的广告牌。商店街里头有许多购物客人来回交错,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是无数落伍的卡通人物气球。那家店就在往前一百公尺左右的右边,花店与药店中间。



那是一家油腻的中华料理店。



人潮川流不息,生意似乎还蛮好的。门前停了一辆写着“热闹第一”的白色小厢形车,一看就有那个味道的店员正用水管冲洗着宽度足供一人环抱的皮蛋瓮。



木纹明显、感觉有点夸张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这样的字。



“铁人屋”。



晶穗头也不回地直直走到这里。



仰望着广告牌低声说道:



“就是这家。”



然后用肩膀抵着门走进店里。伊里野跟在她后面。



“欢迎光临————!!”



店员异口同声、热闹不已地出声招呼。客人大约坐满了一半,处处看得到自卫队与美国大兵的影子。晶穗往店里面走,选了一张四人用的圆桌。伊里野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还来不及互瞪,店员就来点餐。



“欢迎光临,要点什么?”



晶穗对菜单看也不看。



伊里野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晶穗。



“铁人定食一份。”



“和晶穗一样。”



店员的表情一僵。



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晶穗和伊里野,口气突然一变——



“——噢,两位客人。我先说明一下,我们店里的铁定——”



“铁人定食一份!”



“和晶穗一样!”



店员似乎终于察觉到晶穗和伊里野之间那般不寻常的气氛。明显的喉结咕嘟一声。汗水从脸颊上面滑落。



晶穗和伊里野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店内大多数客人耳中。之前的喧哗声如潮水一般退去,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晶穗和伊里野身上。随后不久,夹杂了失笑与嘲笑的喧哗声就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回荡。



店员留下“出了问题我可不管”的最后一瞥,撂话似的高声说道:



“铁定两份————!!”



在激烈战斗了三十分钟之后,中华料理店的“铁人屋”店长如月十郎低头走出门口太低的厕所。



关上门,脖子关节喀啦一声。在有如猛兽的低喊声中拉长筋肉结实的背脊,两手就抵到了极其狭窄的走道天花板。弯下庞大的身躯仔细洗手,正常尺寸的洗手台看起来就小得不可思议。



三十九岁。身高在有的地方四舍五入就是两公尺。体重在五年前是一百四十公斤,不过一次得用两太体重计太过麻烦,所以最近都没量。去年在园原银座商店街纳凉祭,和十名喝得烂醉的美国兵大打出手的时候,曾经把身旁的125CC摩托车举到头顶往前扔。



要是穿个皮夹克,骑上哈雷机车,怎么看都是一条豪爽的硬汉。可惜他的兴趣不在这里,如月十郎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华男儿。据说曾让不少前来邀约的名店吃过闭门羹,不过详情也只有店员才会知道。营业时间是十一点到二十四点,铁人屋的最高目标是“好吃、快速、便宜且量多”,是一间彻头彻尾的大众化中华料理店。



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双手,用肩膀推开自动门,如月十郎回到了怒吼点菜声四处交迸的厨房。旁边的杂工扬起脸来,咚地一声放下装满高丽菜的纸箱嘿嘿笑道:



“怎么样啊,老板,生出来的贝比健不健康?”



如月十郎对着杂工用力一瞪——



“混帐!!”



最开始的那个音是鼻音。



平地一声雷,厨房里的所有人全都跳了起来。如月十朗对着杂工的脑袋瓜赏了一巴掌——



“不要大声开这种肮脏的玩笑!被客人听到该怎么办!”



老板的声音可是大上十倍啊,不过厨房里没人敢说这句话。杂工狼狈不堪地逃回仓库。如月十郎在无数锅子的噪音声中盘起双臂,心想差不多快到尖峰时间了。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这时时钟的时针,指着五点三十六分。



这时由客人座位传来的喧嚷波纹就像大地震的P波一样,温和而包含着混沌的预感。



如月十郎敏锐地察觉了客人座位的变化。就在略微扬眉、侧眼朝通往客人座位的自动门方向一瞧的时候,那声呼喊已经传进耳中。



“铁定两份————!!”



厨房瞬间停止了动作。



在场所有人全都面面相觑。如月十郎跟着怒斥——



“——在发什么呆!铁定两份!”



所有人全都应可一声“是”,狼狈地开始动作。如月十郎快步横越突然变得慌乱的厨房,逮到负责点餐的新见。



“点铁定的是哪个客人?”



“啊,老板。有点不妙,那个——”



“怎样?”



新见有点语塞,随即认命似的叹气——



“是七号桌。”



如月十郎弓着庞大的身躯,将自动门拉开细缝朝着客人座位偷瞄。



就这样瞄了一会。



“这下子不妙——我看还是先跟安井医院打个电话。”



新见神色不安地嘟哝着——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