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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同树之果(2 / 2)

“医用外科没有,N95应该有很多。”

“具体有多少?”

“不知道。”

“那保质期呢?”

“我看到的那几箱,保质期都还有一年半,应该是同一批生产出来的。”

“那我可以拿去捐了吗?”

“在新仓库,你直接运走就好了。”

……

宣适在帕多瓦做的事业有点琐碎。

一开始,他只是一家超市的店员。

用一年多的时间,做到了店长。

然后花了50万欧元,加盟了他自己做店长的那家超市。

每个月,除了店长的工资,还会有业绩分红。

加盟超市不算是多么暴利的事业,胜在收入稳定。

只要位置选的好、管理又不拉跨,前景还是非常可观的。

宣适在选址上比较有天分。

从加盟一家超市开始,慢慢做到了十家,管理的经验也在不断地积累。

他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创建属于自己的连锁超市品牌。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是收加盟费的人,而不是要上交。

19年底,为了筹备自己品牌的第一个超市,宣适入手了一个仓库。

这个仓库,原本属于一个医疗器械厂。

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倒闭。

剩下厂房和两个仓库要出售。

宣适购买了其中一个仓库。

他本来两个都想买,但人家只愿意卖给他一个,说另外一个仓库要和工厂一起卖。

厂房加设备和仓库一起打包出售,要价500万欧元。

这就属于宣适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

捐给武汉的两万个N95口罩,是医疗器械厂没有及时清空的仓库遗留物品。

在宣适看来,聂广义愿意运走这批口罩,是帮他解决了后续处理的麻烦。

他从来都不看新闻。

不管是意大利的还是国内的。

也没有下载任何一个社交软件。

听做活动的人说国内现在N95口罩的价格已经飙到了天上,并且有钱都买不到。

宣适才搞明白,为什么聂广义把口罩运走的时候,一会儿说他大手笔,一会儿嘀咕也不怕被人倒买倒卖了去。

可是,这些口罩,不应该记在聂广义的名下才对吗?

聂广义那么爱出风头的一个人。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没有用自己的名义?

更何况,这些口罩,本来也是白得的。

宣适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等到做活动的人开始自报家门:“我叫黄雨晴,武汉是我的家乡,我代表……”

宣适近乎喃喃自语地说了句,“能帮到有需要的人就好了”,就逃也似地离开了祈福活动的现场。

他特别不习惯来自陌生人的感激。

黄雨晴追了上来,还想要说点什么。

宣适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

来电铃声,让他如释重负。

宣适指了指电话,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那个在大年初一零点给他打过的号码,又一次出现在了手机显示里。

宣适的心跳,随着电话的铃声,直线飙升。

他其实是没有理由,认定这个电话是程诺打的。

这种近乎于第六感的直觉,原本就不太应该存在于男人的身上。

可他还是在电话响了第二声就接起来了。

哪怕心里面有一万个声音在高喊,不要接、不要接、不要接!

宣适的手,还是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决定。

“阿适,不好意思,刚刚错过了你的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程诺的声音。

时隔八年,梦萦魂牵。

“刚刚的那通电话不是我打的,是聂广义拿我的电话回拨的。”

宣适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了解释。

谁先给谁打电话,谁先找的谁。

这些原本早就没有意义的事情。

在这一刻,莫名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嗯,本来就是我找的你。”

程诺的声音淡淡的,透着些许疲惫。

除夕守岁,想来会有些缺觉。

他期待她的电话,已经期待了很多年。

程诺失联的第一年,宣适一遍一遍地打程诺的电话。

从【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打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到【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宣适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程诺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承诺的事实。

说好的。

只要他来意大利。

只要能找到她工作的咖啡馆。

她就和他在一起。

一辈子,不离不弃。

他来了,她却不见了。

没留下一句话。

电话的两端,没有人说话。

彼此周遭的环境,算不得有多安静。

时空却仿佛静止了一般。

整个世界都跟着凝固。

“阿适。”程诺率先打破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

“在呢。”宣适也有过承诺——【只要你找我,我便一直都在】。

宣适不知道程诺要和自己说什么。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人叫过【阿适】了。

陌生而又熟悉。

一声称呼。

跨越了八年的时间。

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宣适毫无底线地想着。

如果。

她说想他。

那他就原谅她。

只是……如果。

“你能找到防护服吗?”程诺问。

现实的世界,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宣适顺着程诺的话,出声发问:“防护服?新闻里面医生和护士穿的那种?防病毒的?”

“对。”

“你在武汉?”

宣适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记忆中的程诺,很少有这种有气无力的样子,难道是被感染了?

在最绝望的时候,才想到了他?

宣适不爱说话,但社恐的内心世界,从来都比一般人要更加丰富。

“没有,我在温州。”

“不在武汉啊,那就还好了。”

“不好。湖北以外,温州是最严重的。温州的疫情,甚至比湖北的很多城市都严重。”

“怎么会这样?温州和武汉,离得有900公里吧?”

“阿适的地理还是这么好啊。”程诺大概想要借此缓和一下气氛。

宣适没有接下这个话茬,出声追问:“温州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武汉爆发疫情的华南农贸市场旁边,就是华南眼镜城。”

“温州人开的眼镜城?”

“嗯,那里面最多的就是温州商户。”

“这样吗?我刚刚看到新闻,全国各地的医疗队,都去支援武汉了。温州如果严重的话……”

“各地的防护资源都非常紧缺,现在这种情况,肯定要先紧着武汉那边,温州都有派医疗队去支援武汉的。大过年的,我们不想给国家添乱,准备在明天发起全球温州人自救活动。”

“全球温州人自救?”

“对,就是动用全世界温州人的能量,想办法把医院紧缺的医疗资源,以点对点的方式,送到一线医生的手上。”

“温州是不是也缺N95口罩?”

这是宣适首先能想到的。

问完就后悔了。

按照聂广义的性子,肯定是直接把仓库搬空了。

不管温州缺不缺,他都没有多余的N95可以捐。

“缺,但更缺的是防护服。温州定点医院的防护服,最多只能再坚持五天了。”

“五天?”

“对。现在春节,到处都停工停产了,如果我们找不到防护服的资源,那些在一线抗疫的医生,就得在没有足够防护的情况下去病毒手里抢生命了。”

“紧缺到这种程度?我以为只有武汉面临各种资源紧缺的情况。”

“病毒连国界都没有,哪里会有城市的界限?我之前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防护服的资源?”

多么真实的原因。多么奢侈的如果。

宣适没办法回应。

“阿适,你有渠道的话,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你们?”

八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他还是他,程诺却和别人组成了【我们】。

宣适没办法接受这么残忍的一个事实。

“嗯,我们一大帮发起了驰援温州行动。”

这个【我们】的解释,让宣适瞬间就释怀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货源?”宣适开始好奇。

“我在中意青年联合会的捐赠名录里面看到你了。我以前是联合会的负责人之一,离开意大利之后就没有联系了,昨天才重新联系上。”

“你就是因为这个给我打电话的?”

“对。”程诺没有否认。

宣适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失望肯定是不可避免的。

他原本以为,程诺是专门挑了除夕夜零点给他打电话。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随手一打。

打完考虑到时差,才会响了三下就挂。

完全没有专属的特别。

更不是因为什么想念。

但是。

除了极度失望的个人情绪,作为一个生于温州、长于上海,定居帕多瓦的华侨。

宣适的心中,也有一股热血在奔腾。

吾心安处是吾家。

出现在新闻里的那些画面,牵动了他尘封已久的心。

家国情怀,在这个时候,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为家乡做点什么。

可是,在当下的这一秒。

程诺带给他的心灵打击,让他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

一直都在。

在程诺一个电话就能触及的地方。

可是。

如果不是疫情,程诺连一个电话都不愿意打给他。

八年,不是八天。

宣适没办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如果。唯有沉默。

“阿适,如果不是看到捐赠信息,我都没办法相信,这个号码不是空号。”程诺又一次率先破开了时空的凝结。

“你说什么?”宣适开始怀疑自己今天的听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先是听不懂聂广义的【求抱抱】,然后是听不懂程诺的【不是空号】。

“现在和你通话的这个号码,是我专门为驰援温州行动准备的工作电话。”

“阿适,零点的那通电话,我没有想过能打通……”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会匆匆忙忙挂掉。”

“我用自己的电话又给你打了两遍,每一遍都是空号。”

“阿适,我今天才知道,你的电话,并不是真的空号。”

“你只是单方面把我拉黑了。”

程诺说的每一个字,宣适都能听懂,组合到一起,就听不懂了。

“我的电话是空号?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我没有。”

程诺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阿适,哪怕是空号,我每年也都会在春节的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

宣适从来都没有想过,他和程诺的故事,还会有另外一个版本。

一个彻底相反的版本。

这个版本,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一时间没办法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