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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猫的女人(1 / 2)



那栋洋房就盖在森林的入口处。



我紧握麻耶的手。麻耶一脸不安地抬头仰望我,我勉强挤出笑容回望她。这是我第几次来这里了?次数少得屈指可数。耳边传来路面电车叩隆叩隆经过路轨的声音,车辆来来往往的噪音,使我鼓起勇气,迈步走向洋房玄关。朝着丈夫的老家前进。



“这个城市的正中央有山耶。”麻耶说。从下车的车站也能清楚看见微高的城山。看在习惯大厦林立的东京街景的三岁孩童眼里,大概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对呀。奶奶的家就在山下哟。”



上次来的时候,麻耶还只是婴儿。这次丢下忙于画作的丈夫庆介不管,只有母女两人回乡。玄关沉重的大门开启,一名身材削瘦的老人从里头走了出来。这个男人姓北见,从上一代起就在这个家服务。



“欢迎回来。”北见如此说道,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老夫人盼两位来都盼得望眼欲穿啦。”他小跑步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波士顿包。“要是您告诉我什么时候到站,我就去车站接两位了。”



“不,请别费心……”



我立刻便穷于回答。这里令我感到不自在。洋房背后那片森林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仿佛是在警告着“有外地人来了”。陷入自己就快被这沉重的绿色团块给压垮的幻想中,我再次紧握麻耶的手。



被指定登录有形文化财产的蒲生家宅邸,外墙是以花岗岩建造而成,一部分贴着美丽的水蓝色瓷砖。是地下一层、地上两层楼的构造。盖有宽敞停车门廊的正面玄关前,有御影石制成的三阶台阶。厚重的大门上刻有“左三巴”的浮雕,是蒲生家的家徽。



一站到刻意建造成左右不对称的宅邸前,我总是莫名感到有些晕眩。我试图寻找这份不安与困惑源自何处——最后还是作罢。他们家族代代都是山上那座古城的城主。



我的丈夫庆介是自江户时代延续至今的蒲生家的正统继承人。将独生子送到东京后,入赘的公公四年前便驾鹤西归。打那时起,庆介的母亲便在这偌大又阴森的洋房里与北见及数名佣人一起生活。



“小环,欢迎你来。”



当我望着玄关大厅挑高的天花板和乳白色大理石柱,正看得入迷时,正面楼梯上落下一道清澈响亮的声音。是我的婆婆君枝。我把想要躲在我背后的麻耶拉向前来。



“来,快跟奶奶打招呼。”



麻耶像是敏感地看穿了我的心思似地缄默不语。现在我认为,令自己感到不自在的其实应该是君枝才对。不,属于这充满压迫感的场所——背后紧邻古城的宅邸相关的一切事物,都令我心生恐惧。



我大庆介六岁,出身于东京一个狭窄脏乱的下町街区。父亲经营一家典型的金属加工小工厂,很久以前就倒闭了。当初婆婆会反对我俩结婚,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本地首屈一指的名门蒲生家,直到今天也是拥有许多大厦和停车场的资产家。



“哇,麻耶都长这么大了啊。”



君枝走下楼,在麻耶面前蹲下,好让视线与她同高。麻耶虽然身体僵硬,却任由君枝抚摸她的头。



庆介不顾君枝的反对,硬是与我结了婚,不久后便生下了麻耶。我以身为画家的庆介,画作渐渐受到好评而开始出名,以及忙着照顾小孩为借口,鲜少拜访这里。但是我并没有与婆家疏远。尤其在麻耶出生后,我努力试图改善婆媳关系。君枝也不意外地如同社会上常见的情形那样,因为可爱的孙子而软化了态度,如今也已承认我是蒲生家的媳妇了。



为了在东京承租备有两间画室的独栋住宅,我们还在接受君枝的援助。虽说画作的买气已经起来了,但庆介的收入还是有限。只是受到一名画商偏爱,远不足养活我们一家三口。



君枝领着我和麻耶来到会客室。正式的客厅另有别处,这里则是专门接待关系亲密访客用的房间。从树林枝叶的空隙间能俯瞰到闹市,我暗自将这里定位成是这个家中最舒服的场所。麻耶在天鹅绒材质的弹簧硬沙发上落坐,晃动着穿着白袜的双腿,孩子气十足地东张西望,眺望整个房间。



大理石暖炉在招待主宾的客厅里也有,不过现在两边都没有在使用。灰烬已清扫干净,里头安装着杀风景的瓦斯暖风机。地板上铺的波斯地毯原本应该是高价品吧,如今处处都出现褪色、磨损。麻耶也被天花板上垂吊的高雅小型水晶吊灯给吸引了目光。



帮佣的土居婆婆将红茶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她在这个家帮佣到这把年纪,因为患有风湿病,手指无法随意活动。我站起来帮她,好不容易才把红茶摆放到桌上。一切都老旧得嘎吱作响。不论是这个家,还是住在这里的人。



红茶里飘浮着柠檬片,麻耶莞尔一笑。君枝也因为这个唯一的宝贝孙女的举动而笑逐颜开。



“庆介过得怎么样?”



我将庆介的画作在画商的推荐下,成功卖给了一间公司的社长,以及他预定在三月份和大学朋友共同举办画展、正在努力作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说明。频频点头聆听的君枝,最后轻声叹息,轻得令人难以察觉。大概是对儿子成为画家一事,至今仍感到不满吧。此外,还有他与从事绘画修复师这种莫名其妙职业的年长女性结婚这件事。



“那么,差不多该让你看看那幅有问题的画了。”



君枝站起来,带领我和麻耶离开房间。起码我这个婆婆似乎有心想要理解我的职业,因为她想委托我修复这个家中的古老油画。



我们走上二楼。楼梯铺着红色的地毯,把我们的脚步声都给吸收进去。听说这个家是君枝的祖父蒲生秀卫于大正时代建造的。原本是用来接待宾客的别邸,战后拆除本邸,改建成租赁商业大楼时,一家子便搬来这里居住。



“请进。”



君枝推开位于阴暗走廊前方的厚重门扉。按下电灯开关,发出“啪叽”响亮一声。这个空间的天花板很高,没有炉火的温暖,冷飕飕的。大家习惯称呼这里为“读书室”,里头收纳着蒲生家各代当家的藏书。我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停滞不流通的空气令我有些畏怯,但我没有将情绪表现在外,默默跟在婆婆的后头。据说要拜托我修复的画作,一直都挂在这个房间。



古老墨水和纸张的味道,似乎还掺杂了些许霉味,对画作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保存环境。像日本这样冷热干湿变化剧烈的环境,根本就不适合保管油画。除此之外,阳光直射、灰尘和香烟的烟等等,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伤害画作。密闭空间也不好,必须让画作呼吸到新鲜空气才行。温度最好介于二十度到二十四度之间;湿度最好介于百分之五十到五十五之间。若是处于美术馆完善的空调设备下倒也就罢了,但根本不可能要求一般住宅达到这样的环境条件。于是挂在墙上不管的画作,状态便越来越恶化。



因此便需要像我们这样的绘画修复师。虽然在社会上鲜为人知,不过大型美术馆通常会设置科学研究室,不仅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还会收到拍卖公司、画商或个人收藏家等人的委托,负责修复画作。



我在民间的修复工房工作多年,生下麻耶后借机辞职,不过我打算继续这份工作。说独立创业倒是好听,不过就是前东家答应会分给我一些临时的工作罢了。只是在照顾麻耶的同时,在家里的工作室处理两、三件杂务而已。工作状况十分不稳定。



婆婆会委托我工作,其实也有帮助我的意思在里面。据说是要修复兴趣广泛的蒲生秀卫本人所画的油画。因为是业余人士画的作品,当然不具任何价值,但对君枝而言,那似乎是十分宝贵的存在。其实我还满常收到这类委托的,大部分的案子都是肖像画。没没无名的肖像画家,或是业余爱好者所画的故人肖像画,对家人来说都是无可取代的东西,因此需要修复。



君枝打开读书室的窗户。冬天清冽的空气流了进来。麻耶追着君枝的背后跑,我也跟在她后头,往如黑影般的并排书架深处前进。尽头有一张书桌,上面摆了一盏铃兰形状的铁制桌灯,油画就挂在书桌旁的墙壁上。



那是幅一百号尺寸的大型画作。画的是一位女性坐在椅子上的景象。那位年轻女性身穿一件美丽的淡紫色连身裙,拥有一张五官端整的鹅蛋脸、细长的眼睛、微厚的丰润嘴唇、透亮的白皙肌肤。微微侧身端坐的女性乍看之下有些柔软,却散发出与其相反的坚强意志与生命力。



“我不知道这名女性是谁。”君枝等我大致看完画后,便如此说道。“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我的祖母。好像是祖父年轻时候所画的画,但他本人也没有公开模特儿的来历,因此真相是什么至今还是成谜——”



我一边听婆婆解释,一边偷偷观察麻耶的模样。她的视线集中在一点——女性的大腿上。那里有一只猫。不对,应该说是像是猫一样的动物吧。



它有着怪异的灰底黑条纹体毛。大概是外国品种的猫咪吧,由于女性的手掌盖住它的头部,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一对黑色的三角耳从女性的指缝间露出。从其他指缝间也能看见一双宛如水晶般、带有蓝色的眼睛。仿佛野生动物在黑暗中闪耀的狰狞双眼。模特儿女性的视线望向别处,然而这个生物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这里。



后脚与前脚的比例怪怪的。瘦弱的前脚长着猫不可能长出的长指甲,而且竟然只有三根。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条垂在淡紫色连身裙上的尾巴,竟然细长如鼠尾、呈现肤色,而且上面一根毛都没有。



“这生物很奇怪吧?”君枝对麻耶这么说,接着又转向我说明。“这似乎是祖父凭想像创造出来的动物,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窗外吹来一阵带有山林气息的风,穿过书架间。君枝突然像个孩子般笑道:



“祖父是个相当具有童心的人。这幅画从我出生时就挂在这里了,我也问了好几次,想知道这只动物到底是什么。”



“这是什么?”



我想她并非刻意模仿君枝幼年时的语气,但麻耶开口询问同样的问题。



君枝对麻耶笑道:“奶奶也不知道呢。”



“不过,他也说过这样的话呢。说只要像我这样的小孩相信它真的存在,就能赋予它生命。我听完后害怕了好一阵子,感觉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就存在于房子的暗处、山上的树丛里。”君枝一脸怀念地仔细端详那幅油画。“就某种意义而言,我祖父他就是如此纯真的人。对我来说,这幅画充满了我与祖父之间的回忆。”



“原来是这样啊。”



“总是会令人忍不住去想像看不见的部分,没错吧?如此一来,看什么就像什么。因为绘画是映照出赏画之人内心的镜子。这也是祖父告诉我的。”



“他真是个——内心丰富的人呢。”



“是啊。不过,他似乎是个缺乏实务能力的人。不是画图、看书、旅行,就是捐款给现在所谓的慈善义工活动,最后祖母都放弃管他了。但祖父似乎曾对祖母说过,这是守护蒲生一族的重要生物。”



“守护蒲生一族——?”



“现实派的祖母取笑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小生物,是要怎么守护我们家族。”



麻耶眨了眨眼,陶醉地发出叹息。



结果我们在婆婆居住的洋房逗留了三天。我将蒲生秀卫画的奇妙画作小心翼翼地包装,寄回东京。这三天,麻耶已经跟她奶奶君枝还有她爸爸老家的这栋洋房混熟了。



我之所以特地带麻耶来这座城市,不仅是因为想先确认委托我修复的那幅画的保管状态如何,也是想让平常相隔两地的麻耶和君枝多少培养一下感情。若是能进而改善我们夫妻结婚时,我和婆婆之间闹出的矛盾就好了。我想君枝也是基于同样的动机,才拜托我修复那幅挂着不管的画吧。



庆介看到寄来的画作后,似乎也跟我抱持着同样的感想。



“竟然拜托你修复这幅画,真不知道我妈在想什么。大概是以委托工作为借口,想把你和麻耶给叫回家吧。”



“妈对这幅画的感情很深喔。因为这幅画包含了她心爱祖父的回忆。”



“是喔!我一直很害怕这幅画呢。所以都不敢靠近读书室。我会讨厌看书,都是这幅画害的。”



“钱收多一点没关系,反正她也有资助我们的打算。修复得好不好根本无关紧要。”庆介抛下这一句,便迳自走进自己的工作室。



或许是因为庆介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缘故,总是不顾虑别人的感受,说话直来直往。我自己十分明白,凭我一己之力还无法单独包办修复的工作。所以才会像这样接受家人委托,修复这种庸俗的画作,也知道君枝打算支付过多的金额来资助我们的家计。



这严重伤害了我身为技师的自尊。他本人大概没发现自己说的话,又在我的伤口上撒了盐吧。



这是庆介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正直老实、自命清高、固执己见、单刀直入、自命不凡,却有着十分脆弱、柔软的一面。简直就是典型的远离世俗的画家。我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才会跟他结婚的,有苦也只好自己吞。



我重新打起精神,着手修复画作。即便不是出自知名画家之手的高价作品,只要对某个人来说是无可取代的东西,那么它就是名画。所以绝不能偷工减料。这是我师父的教诲。



麻耶乖巧地在客厅玩耍。她知道不能进来庆介和我的工作室。



在现场把画从墙上拿下来后,我先粗略调查了一下画作。连压在画框与作品之间的剥落颜料也都用放大镜找出来,仔细地收集带回。这能在分析颜料时派上用场,也可以再用来修补画作。首先要清洗油画表面。用清洁液清洗,再以海绵吸干浮出的污水。目的是为了清除那些在油画颜料隆起和龟裂的地方、长年累月下所积存的灰尘、砂粒、纤维和某些粉末状的东西。



我花了好几天专注清理油画表面。因为是时隔一段日子才接到的正式修复工作,我也埋首其中,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就在进行清洗作业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模特儿女性的背景描绘的是风景画。但应该不是实际坐在这个风景前摆姿势的。看起来像是作者配合人物的形象所添加上去的风景画。是中世纪肖像画常见的风格。



前方有荆棘丛,背后栽种着结了黄色果实的果树。画布右半边则有半坍塌的木栅栏。木栅栏围绕着池塘,灰蓝色的水面映照出天空的云朵。一条小路往山丘延伸而去。有森林,有小屋,是坡度平缓的丘陵地风景。整体以彩度低的土黄色来统合,因此不会喧宾夺主,干扰到前方的人物。画作整体呈现近大远小的透视感。也达到了凸显摆姿势女性的白皙皮肤与淡紫色连身裙的功效。



清洗画作的背景时,可发现这里有好几处颜料层叠般的笔触。其中上层颜料有一部分剥落,露出下方颜色截然不同的地方。我推测这可能是作者覆盖了原本在那里所画的某种东西,立刻打了电话给婆婆。君枝对我的发现十分感兴趣。



“搞不好是以后世的人会发现为前提,像错视画那样,故意隐藏住各种图画也说不定。这很像祖父会做出的事呢。”



她同意我去除叠在上层的颜料。去除原画上加画的图,恢复原本作品的价值,是常有的行为。修复师的工作中也包含改正过去不恰当的修补。虽然难以置信,但甚至会有生意人为了符合现代感,刻意改变画作中的长相、发型、衣服等部分的例子。为了开出更高的价格,恣意改变画作,明显损害了作品的独创性。



不过,我所保管的画正如婆婆所说,肯定是同一作者,也就是经由蒲生秀卫之手所画上去的,所以覆盖旧画或许才符合作者的意图。原本想加画什么东西上去,却因为破坏整体平衡才重画。不过,总之现在这幅画作的持有人君枝是希望能还原画作的。我也抱持着几分好奇,开始除去覆盖在旧画上的部分。一边涂上软化颜料的溶剂,一边用小刀刮掉颜料。这个作业需要毅力和集中力。



我向君枝报告进度后,君枝像个孩子般地说道:“好期待呀。”电话里传来有人在她背后说话、走动的声音。我想应该是君枝的外甥女由香里来了。由香里是君枝妹妹的女儿,偶尔会进出阿姨家。我后来才听说这个相当于庆介表妹的丑陋胖女人,对我们要结婚一事相当反对。她好像对君枝灌输谗言,宣称年纪足足大了庆介六岁的我,是为了蒲生家的财产才欺骗庆介结婚。



我当然不是因为觊觎他们家的财产才会和他结婚的。我确实很感谢富裕的君枝现在资助我们的生活没错,但尽早能靠我们夫妇两人的收入维生,才是我最大的心愿,根本丝毫都没想过庆介有一天会继承家产的事。庆介本人也是如此。他满脑子只想着画画。相对来说,由香里自己和丈夫投资没价值的生意,才是在挥霍金钱。那些资金似乎来自君枝的口袋,但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夫妇根本不关心那种事。



我先剥除最远景的山丘顶端的部分。土黄色的颜料底下出现了蓝色。看来这里原本似乎画了一名孩童。蓝色是孩童洋装的颜色。我慎重地剥下盖在孩童脸上的颜料。好像是一名头发编成三股辫的女孩,不过因为画得太小,五官并不清晰。我小心翼翼地剥到手脚的部分后,发现有只绿色的小鸟停在她的肩上。看起来像是只鹦鹉,不过与孩童的体型相比,算是非常大只。



我停下手部动作,目不转睛地凝视女孩与鹦鹉。然后慢慢走下马椅梯,到盥洗室清洗被颜料、溶剂弄脏的手指。餐厅那里传来麻耶大喊“妈妈,下雪了!”的声音。落地窗外可看见斜斜飞舞的细小雪花。



我和麻耶并肩赏雪。那一天也下着雪……



杀死绿色鹦鹉的冰雪。越下越大的雪,不容分说地把我带回过去。



小学时,我家附近尽是一堆小工厂。不管走到哪里都充斥着机床的运转声和机油的气味。我的同学结衣子家里也经营一间和我家一样的冲压模具加工厂。不过规模截然不同。她家雇用了十几名员工来操作机器。但即便如此还是应接不暇,所以把承包的案子转包给我家负责。



我的祖父和双亲每天都浑身油污、辛勤地工作,但还是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相对地,结衣子的家庭则是十分宽裕。她家是独栋住宅,盖在远离工厂的地方,与居住在工厂楼上的我家是天壤之别。身为家中独生女的结衣子,总是穿着漂亮的洋装,把长发扎成三股辫。还学钢琴和芭蕾舞。



不过,这些因素并不妨碍小孩交朋友。我们同样身为下町的孩子,依然毫无芥蒂地往来。我也不觉得结衣子有什么好羡慕的。直到小学五年级,结衣子开始在家养起小鸟时,我才第一次萌生羡慕之意。



那是栖息在印度或斯里兰卡的中型鹦鹉,身体的颜色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鲜艳绿色。结衣子说这只鹦鹉是她在百货公司的宠物区发现、死皮赖脸地央求父母买给她的。当时也听她提过价钱,但多少钱已经忘了,只记得贵得吓人。



结衣子把它取名为“莉莉”,放进漂亮的鸟笼里饲养。班上的同学都去结衣子家看莉莉看了好几次。莉莉能记住简单的词汇再说出来,害我也好想要养鹦鹉喔。同时,我也十分明白那不是我家的家计能够买得起的东西。



结衣子偶尔会心血来潮,连同鸟笼把莉莉借给朋友赏玩几个小时。起初是借给跟她一样都在学钢琴的孩子,接着也借给了自己喜欢的男生。我自认为跟结衣子交情算是不错,因此满心期盼她会把莉莉借给我。我梦想着自己提着装有莉莉的鸟笼走路,教莉莉说话。然而,无论我等了多久,始终都没有轮到我。



“我才不要借给小环呢。”在我央求结衣子把莉莉借我后,她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你家那么吵又脏兮兮的,这样莉莉太可怜了。”



围成一圈的女同学们嘻嘻嗤笑。“而且还很臭。”补上这一句的是个男生。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怀抱憎恨的感情。此外,还有嫉妒。



结果我怎么做呢?我偷了莉莉。我至今仍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出那种事。我看见结衣子家面向庭院的窗户敞开,便爬进了窗户带走莉莉。我提着鸟笼拔腿狂奔,但是对之后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头绪。我沿着河川奔驰过河滩,然后登上映入眼帘的小山,那是座竖立着铁塔的小山。我爬到了山顶,才终于停下脚步。并非有路可去,而是走投无路。



太阳开始西沉。片片雪花纷飞。我将鸟笼打开,放走了莉莉。我并非企图湮灭证据,因为我提着空鸟笼,脚步沉重地走回家了。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我没有受到父母责骂的印象,但也有可能只是我忘了。我想父亲应该有去结衣子家道歉。



学校的事我也记不得了。我完全欠缺后来是如何面对结衣子和朋友们这部分的记忆。只是,班上有人发现莉莉死在雪中一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南国的鸟儿冻死在雪中。我明明没有目睹,脑海里却反复出现绿色鹦鹉死状凄惨地躺在白雪中的画面。



不到一年,我便转学了。因为我家工厂倒闭了。都是我闯祸的关系,害得结衣子父亲经营的工厂不再转包工作给我们。但家里的人却绝口不提这件事。



我重新打起精神,着手剥除其他重涂的部分。由于出现女孩和鹦鹉的图画,害我封印的记忆因而苏醒。讨厌的回忆,明明最近几乎没有回想起这件事。安静的工作室中,只响起小刀刮除旧颜料的声音。



麻耶正在睡午觉;庆介也外出不在家。他说有间新画廊愿意展出他的作品,便拿了两、三幅完成的画作过去。他还兼任补习班讲师的工作,指导那些想考美术大学的学生,傍晚似乎也会去那里授课。



庆介是日本洋画界巨擘须永喜三郎画家所收的关门弟子。虽然去年大师与世长辞了,但影响力还是遍及各地,庆介的名声似乎也跟着水涨船高。照这样下去,若是他的画能卖个还过得去的价钱,生活也能稳定下来吧——



我甩掉脑中的杂念,集中于眼前的作业。现在要处理盖在山腰的小屋旁边区块。画着女孩和鹦鹉的是最远景的地方,这次则是稍微往前一点的部分。这里感觉也画了人物的样子。被溶剂溶化的土黄色底下露出男人的面孔时,我确认了这一点。他做出正要离开小屋、踏上小路的姿势,面向正面。



我突然停手。这是个中年的微胖男子。头发中分,梳理整齐。鼻子左侧有一颗隆起的黑痣。小刀从我手上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撞击声。我用双手抱住开始颤抖的身体,却依然止不住颤抖。



我认识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