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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井上晓海 二十八岁 夏(1 / 2)



收到棹的讯息时,我正在清洗晚餐后的餐具。我按捺着动摇迅速回覆,然后把碗洗好,摺好衣服,清洗浴缸,加热洗澡水。把该做的事全都做完之后,我跟母亲说,我出去一下哦。



「你要去哪里?」



「去找小结,她说想找我讨论升学方向。」



「这样啊,路上小心。」



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仍然咽下嘴边的话,洗澡去了。



那场骚动以后,我在母亲眼前剪掉了所有的信用卡,坦然把我在瞳子小姐那边接刺绣工作的事告诉了她。她原本就已经隐约有所察觉,事到如今没有必要特地表明,这只是我「从此以后不会再躲躲藏藏」的宣言。另外,也重新强调我跟棹已经分手了。



母亲先是发怒,但看我毫无反应,她便趴伏在榻榻米上,哭着说对不起。我强忍住伸手安慰她的冲动,往下腹用力,好承受住母亲向自己道歉的苦楚,面向着她平静地说:我会努力的,所以妈妈你也一起努力吧。这是母亲生病之后,我第一次要她「努力」。



或许我做错了。不过凡事一旦过了顶峰,接下来便只有下坡,那场骚动对我和母亲而言是一道关卡,所以最辛苦的时候已经过了──我靠着这种想法一路撑了过来,但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今晚棹的讯息让我意识到这点。



我离开家,在远离聚落的滨海道路旁停下车。今夜的海也平静无波,我依靠月光的照明走下沙滩,在海边坐下,打开从家里带出来的威士忌酒瓶。我发现自己忘了带酒杯,但还是不管不顾地就着瓶口灌下酒。



「你能一次还四万吗?」



看见棹这通讯息的时候,我真想立刻夺门而出,全速冲到海边投海自尽。羞耻和自我厌恶让我痛不欲生,但现实中我还是一脸平静地做完该做的事才出门,看来我的脸皮也厚了不少。



我一直觉得每个月归还三万五千圆太少了。棹传过好几次讯息说,钱不用还没关系,比起这个他更想问有没有可能跟我复合。但我觉得只要还欠着他这笔钱就没有交往的可能,因此我没有回应。尽管如此,在归还金额上,我却仗着自己从前跟棹交往过,彷佛他念着旧情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还被棹本人指出了这点。我明明发誓过不再依赖任何人了──



「对不起。下个月开始我会一次还四万圆的。」



我立刻打字回覆之后,便把手机收了起来,因此并未阅读下面的讯息,直到现在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打开它。



「开玩笑的。最近还好吗?」



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他多半喝醉了吧。棹是个温柔的人,借着酒意才好意思提起钱的话题。竟然让他迫于无奈说出这种话,我真是太丢人了。从鼻腔和眼窝深处,大量的水汹涌而至。不许哭。我下定决心使力忍住,强推回来的那些水几乎把我溺死。



棹过得好吗?去年他在网路上发表了漫画,但作画的不是尚人,在那之后,似乎没再看到他以漫画原作家的身分活动。毕竟先前发生过那次骚动,他也可能换了个笔名。若是这样,我便无从得知棹的近况了。



尽管分了手,到最后,我还是无法对棹死心。明明决定要坚强,然而掀开薄薄一层皮相,底下还是藏着弱小的自己。我要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解脱?我想要解脱吗?如果说解脱就意味着忘记棹,那我──



「晓海──?」



喝到接近酩酊的时候,头顶上有人喊我的名字。仰头往上一看,智慧型手机的背灯照向我,强光刺得我皱起脸。「果然是晓海。」只看得见剪影的某人走下护岸砖,那道影子站到了我身旁。



「我就觉得这台车跟你的好像。怎么啦,待在这么昏暗的地方。」



这是谁?我好像有印象。



「啊,我是『月台小筑』的幸多。之前我朋友也戴着晓海你做的项炼哦,听说你设计的饰品非常受欢迎。」



「啊……谢谢。」



我醉意朦胧的脑袋隐约回想起这么一个人。「月台小筑」是外地居民去年新开的咖啡厅兼杂货铺,印象中这个人是老板夫妇的弟弟。



「怎么啦?女孩子一个人在这么乌漆抹黑的地方,就着瓶口喝威士忌。」



像巨鱼旁若无人地闯进阒静无音的深海,幸多没征求同意就在我身边坐下。



「喝闷酒?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常有的事。」



「是哦。哎,世上总是充满不如意嘛。」



忽然听到熟悉的腔调,我心跳漏了一拍。



「幸多,你是关西人?」



「不是啊,我东京人。」



我立刻大失所望。



「看你那反应,你男友是关西人喔?」



「前男友。」



喔……幸多双手向后撑着沙滩,仰望天空。



「我搬到这里之前也刚分手,对方是京都的女孩子。」



「京都?」



「你前男友也是?」



我坦然点头。他不是岛上的人,我反而不必多所顾虑。



「京都人无论男女都很难讨好对吧,讲话拐弯抹角的,自尊心又很高。」



「我的前男友倒是不会这样。」



「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嘴唇很薄,皮肤又白又光滑。乍看不太起眼,仔细看五官好像还算工整,又好像不怎么端正,总之我朋友说她是丑女。但我回嘴说,反正我觉得她可爱就好了。」



他说到后面,京都腔越来越浓。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女生吧,喜欢到即使分手了,属于那女孩土地上的语言仍然残留在他身上。一方面是酒意使然,我感到想哭。



「好久没想起这些事,搞得我也想喝酒了。」



请便,我递出威士忌酒瓶,幸多摆摆手拒绝。



「不行不行,开车不喝酒啊。」



啊,我睁大眼睛。我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了。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考虑,我皱起脸来。「你还真有趣。」幸多笑着说。



「要到我家喝吗?」



「你家?」



「车子停在这边先到我家,明天我再载你过来。」



幸多站起身,朝我伸出手说,来吧。我知道最好别去,但和棹如出一辙的腔调促使我站起身来。



我把车留在滨海道路,搭上幸多的车。开了五分钟左右,来到住着许多外地居民的聚落,这里的其中一间独户住宅便是幸多的家。老旧的独户住宅是岛民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烫手山芋,但对于外地搬来的居民来说,却是可以自由翻修的好物件。市政府得知之后也开始发放补助金,幸多的房子也装修得非常美观。



我们聊着回忆,喝了一整晚的酒,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幸多说他想睡了,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气氛果不其然往那方面发展。我懒得拒绝,最重要的是,我在分手后仍对前女友念念不忘的幸多身上,看见现在的自己。



过程中,我想起的全都是棹。触摸头发和肌肤的手,他的温度与气味。我除了棹以外没碰过别人,在数算着这里不同、那里也不同的同时,又深化了我心中棹的轮廓。



听着幸多规律的鼻息,我事到如今才感觉到自己背叛了棹,但现实中的我们早已分手。晚了三年才实际体会到这种感觉,像个傻子。



拜托,我说真的,忘掉吧。



周末午后,我和瞳子小姐一起到「海岛猫屋」缴交客户订制的作品。我采用深绿色细管珠,搭配金色圆珠制成了充满异国风情的耳环,店老板看了非常高兴。当我们讨论下一次订单的时候,在店里打工的友梨走进店门。我跟她说了声「辛苦了」,她却默默别开视线。



「友梨她正在跟幸多交往。」



回程,坐在副驾驶座的瞳子小姐这么告诉我。啊,难怪。瞳子小姐似乎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就表示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座岛。



「我完全没在接收这方面的情报。」



反而还觉得幸多不是岛上的男生,应该很安全,实在太大意了。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随它去吧。说到底,恋爱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单纯以正确与否去衡量,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人,那也没办法。只能尽全力拼搏,不让自己后悔。」



语气干脆俐落,瞳子小姐和以前一点也没变。哪怕被世人暗中议论,她也依然坚持自我。任性、温柔、坚强,她三者兼备,我憧憬着这样的瞳子小姐,却从来没办法活得更接近她的模样。



「不说这个了,晓海,你脸色很差哦。左边下眼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跳动。」



「公司那边现在有点辛苦,有两个业务突然离职了。」



我轻轻按住下眼睑。唯有空洞而毫无价值的疲劳不断累积。



「毕竟刺绣工作这边的订单也越来越多了呢。」



「这都要多亏瞳子小姐你替我转介了很多工作。」



不只是外地居民开的商店,来自东京商家的订单也变多了。我开始认真接刺绣案子也才两年半,现在接到的案量已超越我的资历。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考虑独立接案?」



「咦?」



「我的眼睛好像真的不行了。」



我不禁看向瞳子小姐。「安全驾驶。」她指了指前方,说:



「不是说我马上就要失明什么的,不过刺绣这种精细工作最多做一小时就是极限,不可能再当作正职了。」



「……瞳子小姐。」



「别露出那种表情。人活着总是免不了意外,即使有了一技之长,也无法保证拿到手上的东西永远不会发生变故。幸好咖啡厅经营得很顺利,当初及早发展副业是正确的决定。那个人的手艺也越来越好,现在连甜点都会做了。」



在我们家饭来张口的父亲,现在成了手艺精湛的大厨,咖啡厅菜单上的东西他全都能一手包办。无论到了几岁,人都还会成长、会改变。



「不用在意我,更重要的是晓海你接下来的发展。我的技术全都教给你了,可以的话,我也想把客户全部转移给你。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办得到。」



聊着聊着,抵达了瞳子小姐家。她说她烤了柠檬蛋糕,邀请我进去坐坐,但我说我还得准备晚饭,婉言拒绝了。瞳子小姐欲言又止地张开嘴,最后还是默默进了家门。我知道瞳子小姐想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才要过自己的人生?



驶过连结两座岛屿的大桥,我努力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内心一旦稍有动摇,堆积在胸口、名为不安的粉尘便会四散飞舞。



把技术和客户全部转移给我,这是优渥到不合常理的提议。我知道,这是瞳子小姐以自己的方式,在补偿我被她扭曲的人生。尽管没有明说,但她希望趁着自己还在业界的时候,替我铺好一条成为刺绣家、独立接案的道路。这实在太难得,我感激不已,因而对于无法回应这份心意的自己更加懊恼不耐。



回家之后,我做好晚餐,去叫母亲吃饭。但我怎么叫她都不回应,裹在棉被里不愿出来。忧郁症有周期起伏,状况时好时坏。你想吃了再跟我说哦,我留下这句话,正要离开房间。



「……我想搬家。」



我回过头,看见母亲慢吞吞地从棉被里冒出头来。



「妈妈,怎么了?」



我往回走,在床前跪下,探头看着低垂着头的母亲。



「今天我状况不错,就到院子里去浇花。」



「嗯。」



「这时候佐久间太太刚好经过,跟我说好久不见,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然后她问我,有没有听说晓海闹出大事了。」



她听说了我和幸多的事吗,谣言传得真快。



「你在这里已经不可能结婚了。」



我低着头,忍受她散发出来的、无比清晰的绝望感。



「嗯,或许吧。」



岛上年轻的单身男女原本就不多,我还从高中开始就跟岛上有名的男人交往,然后分手了。是因为那场骚动才分手的吗?毕竟男方的漫画事业中断,再也不是金龟婿了嘛──谣言传得甚嚣尘上,终于等到这件事被众人淡忘,这一次我又对岛上女孩子的男友出手。岛上没有男人愿意跟这么不检点的女人结婚。



但是,到底哪里「不检点」了?男人无论「不检点」几次,仍然拥有选择权,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价值因此下跌?随着年龄渐长,我的路就这么越走越窄,迟早会走到尽头。到了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哎,晓海,我们搬出岛上,到遥远的地方去吧,妈妈也会去工作的。」



那真是求之不得。然而母亲的状况时好时坏,不能指望她,我也不能辞去公司的工作。再这样磨蹭下去,我甚至预见了自己抓不住瞳子小姐替我垂下的蜘蛛丝的未来。



「抱歉,让妈妈你过得这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