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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青野棹 二十二岁 夏(2 / 2)

『你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有好好睡觉吗?』



「确实勉强,现在不勉强更待何时啊。」



『那至少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哦。』



「知道了。那先这样啰。」



我像个得到关爱、心满意足的傲慢孩子般挂了电话。带着好心情走在往公寓短短的路程上,这时智慧型手机震了一下,萤幕上出现「真帆」这个名字。谁啊?



「今天太匆忙了,有空再一起玩吧。」



我回想起睡在我床上的女人。皮肤白皙的睡脸,长长的睫毛,挑染的雾灰色卷发披在纤瘦的肩膀上,是与晓海完全相反的类型。



「你现在在做什么?」



「闲着没事。」



明明应该无视她才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打出回应。



「要来我家吗?」



「好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明明还有一直等着我的晓海。



另一方面,我却也觉得这没什么关系。那座宁静的岛是我的归处,而这个女人是幻影,无论拥抱几次,幻影依旧只是幻影。



御盆节连假,我依约回到岛上。



那里分明不是我的故乡,「回去」这个词却显得很贴切。



我在今治订了饭店。岛上也有民宿,但岛民几乎都是熟面孔,我不想在所有人好奇的注目下和恋人一起度假。晓海的母亲似乎说可以直接住她们家,但那样也静不下心好好休息。



晓海开车到松山机场接我,我们到饭店放好行李之后,先去了我母亲家,她和阿达一起住在今治车站附近的公寓。他们从我上东京之后开始同居,关系已经持续了四年左右。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原以为他们马上就会分手。



「阿达真的是很好的人唷,他还是现在这间餐厅的主任呢。」



母亲说着看向他,阿达在她身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只见过他几次,不过确实比先前的男友看起来都要正经。虽然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交往四年还不结婚令人有点介意,但男女之间的事情,旁人插嘴也无济于事。总而言之,我只希望他们长长久久,多一天是一天,我已经厌倦了母亲的眼泪。



「我们餐厅的工读生都在看你的漫画哦,我也买了,你看。」



阿达说着,向我展示他的最新一集。



「唉唉棹,这个什么时候会改编成连续剧或是动画啊?」



「不知道,希望有机会吧。」



「不是很受欢迎吗?」



「这个业界没那么简单。」



有几个影视化的企划正在洽谈,但确定之前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尤其是对于容易半场开香槟的母亲。



「一说到我儿子是职业漫画家,大家都夸说好厉害,要是改编成动画或连续剧一定能赚很多钱。棹,你真的赚大钱的话要帮我盖豪宅哦。」



母亲拿起桌上我创作的漫画,随手翻了翻,又啪哒一声阖上,像小孩子玩腻了似的动作。接着伸手去拿一旁的名牌纸袋,是我带给她的伴手礼。



「我拜托你的东西,你都帮我买啦。」



她喜形于色地拿出里面的化妆品。眼影、口红、睫毛膏,我不太懂这些,所以找了真帆陪我去采购。之前那次以后,我和真帆又见过几次面。



「BOBBI的眼影果然很显色。」



她打开眼影盘,马上试起色来,亮晶晶的细粉洒落在漫画封面上。母亲虽然希望我功成名就,但从来不会买我正在连载的漫画杂志,至今也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字太多了,我看不懂。」以前她这么跟我说过。



「每次都让你忍受那种人,实在很抱歉。」



离开母亲的公寓之后一上车,我立刻跟晓海道歉。



「我不这么想哦。」



毕竟我父母也有很多状况,晓海补充道,发动车子。



「就算以一个父母来说有各种不足之处,但只要棹你自己愿意原谅她就可以了。擅自说人家是恶质的父母、可怜的小孩什么的,外人没有资格先入为主地贴上这些标签,还说三道四。」



晓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烦躁。那座小岛上没有任何隐私,人际关系非常紧密,反过来说,一旦发生什么事,马上就会有人赶来帮忙。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很自然地形成守望相助的关系,习以为常之后住起来应该很舒适吧,只是──



「幸好放晴了。前几天刮台风我还很担心呢,还好它走了。」



晓海换了个话题。我们从今治开上来岛海峡大桥,往岛上前进。巨大的桥梁两侧被海蓝色占领,前方则是一片天空蓝。濑户内海是我所见过最明朗的海,平稳而炫目的海面勾起睡意,当我被摇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晓海家。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太累了吧,昨天很晚睡?」



「嗯,在开会。」



我撒了谎。昨天和真帆一起去采购要当伴手礼带给母亲的化妆品,之后真帆说想看看衣服,我便陪她逛了一下,买了几件给她。晚上到最近首度在日本开店的知名餐厅吃饭,吃完直接回到我的公寓,直到早上都在一起。



我跟真帆说过我还有真心交往的女朋友,她也说无所谓。我对她还是感到歉疚,因此她想要什么我都尽可能买给她。你这样只是她的提款机吧,尚人受不了地说,但这样我自己心理上也比较轻松。



「青野,好久不见呀。跑这么远过来,一定累了吧?」



晓海的母亲出来迎接,我欠了欠身说「好久不见」。她兴高采烈地带我进到起居室,桌上的菜肴多到快摆不下了。



「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不用客气啦,我们迟早都要成为一家人的。」



妈妈,晓海小声制止。



「你们也是在这个前提下交往的吧?」



晓海的母亲刻意确认道,我点头称是。以前她对我百般嫌弃,觉得我妈是个不检点的女人,现在真是大不相同了。晓海的母亲说了许多话,频频大笑,甚至还喝了酒,看她亢奋到不自然的举止,事后多半会陷入忧郁吧。一起画漫画的伙伴当中也有几个人患有忧郁症,所以我很清楚。晓海担忧地窥探着母亲的状况,对我一脸抱歉。



饭后,我们马上借口散步逃了出来,听着微弱的蝉声,走向高中时经常与晓海见面的沙滩。西斜的日光照射下,平稳的海面反射着银色波光。



「这里一点也没变啊。」



我眯细双眼,缓缓转动视野。岛影在远处隐约浮现,公车从曲线悠缓的海岸线另一头驶来,一回过头便是山林间的绿意,繁茂得充满野性。拍在岸上的浪涛声像摇篮曲,时间彷佛静止了。



「高中的时候,我们每天都约在这里见面呢。」



我们下到海岸边,两人一起倚着护岸砖铺成的斜坡,在沙滩上伸直双腿坐下。



「零食和饮料全都要自己带过来。」



「岛上有便利商店了吗?」



没有,晓海笑着说,从背包里拿出薯条杯。「觉得很怀念,就带来了。」她说着撕开纸盖,把杯子递过来,我拿了一根。



「以前还为了不被大家发现,偷偷摸摸地各自过来。」



「是啊。」



「对了,那次真的吓死人了,烟火大会的时候,我们没穿衣服躺在海边被发现……」



「是啊。」



「被北原老师发现,被叫到准备室,还以为老师会骂我们,结果……」



晓海开心地说了起来,我一边附和着她,却觉得昏昏欲睡。晓海喜欢聊在岛上的回忆,我也很怀念;然而要欣赏一张反覆听到磨损的唱片,连它上头留下的磨痕都如数家珍,我想我们还太年轻了。



「难得去了烟火大会,也没看到烟火,结果在那之后一次也──」



「工作呢?」



咦,晓海看向我。



「你现在的工作在做什么?」



「很普通,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比旧事重提有意思──但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没关系,说说看呀,我也想知道你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是业务助理。到外面跑外勤,根据客户订单制作报价表,然后订购材料。」



「这之前也听你说过了。」



「工作内容都差不多,毕竟我只是业务助理。」



「什么时候升职啊?」



「升职?」



「既然是助理,就表示迟早会正式升上业务吧?」



晓海似乎想说些什么,又默默把视线投向大海。



「业务都是男生哦。」



「为什么?」



「因为这里和东京不一样。」



是敷衍了事的语气。



「东京也有很多辛苦的地方,我想应该没差那么多吧。」



「东京和岛上不一样,这是棹你自己说的。」



她的语调中带着些许怒意。



「咦,什么时候?」



「佐都留那件事的时候,你说东京和男女走在一起就会招致奇异目光的岛上不一样。」



听她这么说,我才隐约想起这回事。得知同为漫画家的工作伙伴佐都留是女生的时候,晓海曾和我发生争执。我不仅从来没把佐都留当作异性看待,当时因为佐都留的作品比我们卖得更好,我甚至嫉妒她的才华。佐都留现在仍然是和我们在同一本杂志一起连载的伙伴,那场无足轻重的争吵早已被我抛在脑后,反倒是晓海一直惦记着这种小事、还在此时此刻提起它,令我大感困惑。



──这跟现在的话题没关系吧?



这么说感觉会引起争执,我懒得在难得的休假期间吵架。



「是吗?抱歉,我也不太清楚这里的情况。」



晓海回过神来似的别开视线。



「不会,我也要跟你说抱歉,不该翻旧帐的。这个嘛,工作上……职位的问题无法改善,不过我有在努力请公司改善工作待遇哦。原本我们公司有个负责管理女性职员的主管,她今年辞职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请男性职员也自己泡茶,还有生理假也是。在我们公司每个月生理期都要事前申报,不按照申报期间就不能休带薪假,简直是不敢置信的规定,这样月经不规律的女生就──」



我还以为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二十年前。原以为聊起来会比往事有意思,但晓海职场上的话题全都教我摸不着头绪。泡茶、生理期申报,全都是切身相关的议题,但严重落后时代的情况听得我强忍呵欠。



──晓海原本是这样的女人吗?



高中那段话题怎么聊也聊不完、每天放学后相约见面还不满足的时光,感觉好遥远。这一带海域独有的平稳浪潮声、浓郁得令人难以呼吸的海潮香气、深邃的夜色,在那其中触碰到晓海肌肤的触感、侧颈的气味,全都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却只有在我身边的晓海和那段时期无法重合。



「除了上班之外,我一直在持续刺绣哦。前阵子瞳子小姐说要介绍工作给我,说以我的实力,已经可以接案工作了。」



刺绣的话题也没什么改变。晓海编织着晶莹的珠子和亮片的身影,在东京疲倦的时候想像一下就能疗愈我,但为什么来到零距离的时候就令我想睡呢?如果要结婚,我一直认为晓海是唯一人选,而结婚是现实,是零距离的、绵延不断的日常。既然如此,这种无聊感某种意义上才是正确的吗?



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发出震动,是尚人传来的讯息,说台词放进画格里不太平衡,希望我做点调整。植木先生也传了几则讯息来,这个回饭店再确认吧,幸好我带了笔记型电脑来。



「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对话完全被我搁置了。



「抱歉,我刚才发了一下呆。」



「跟我待在一起,很无聊吗?」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晓海没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我感受到某些事物即将难以挽回的气息。



「我们……结婚吧?」



晓海睁大眼睛。我在说什么?但总觉得这句话我不得不说。在这座岛上,女性能独自维生的工作太少了,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晓海跟我交往了五年之久,事到如今她也很难再与岛上的其他男人交往。我必须为晓海的人生负起责任。



「你在说什么呀。」



晓海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说「差不多该回去了」,这个话题不了了之。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明明爱着晓海,此刻我却觉得彷佛获得了缓刑,而这又使得我对晓海更加内疚。



我牵着晓海的手,爬上护岸砖铺成的斜坡,一面回过头看。



想起十七岁的时候,我们是如何耐不住冲动,在消波块的阴影中相拥。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不会再放纵激情;但同时我们也还年轻,还是勉强能顺从情欲的年纪。我们是成长了,抑或是失去了热情?走在午后反射日光的海岸边,我们依然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