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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波蚀 ①井上晓海 十九岁 夏(1 / 2)



刚开始处处新奇的东京,在来过几次之后也习以为常了。不过我能顺利移动的也只有羽田机场到棹居住的高圆寺这个范围,还是不太敢去新宿车站。



棹搬到东京满一年刚过不久,第二次的御盆节连假,我们在棹位于高圆寺的公寓一起过。这是距离车站徒步十五分钟,一房一厅附厨房、房租七万圆的老旧公寓。



「午餐要吃什么?」



在单人尺寸的铁管床上和棹交缠着手脚,我这么问。昭和风的毛玻璃窗另一侧,蝉叫得震天价响。以前我总没来由地以为东京没有蝉,毫无根据──现在知道了,这里有蝉、有蝴蝶,还有蜻蜓。



「出去吃吧,你想吃什么?」



「有机素食鲜蔬盘。」



「嗄──」棹哀声惨叫,我笑了出来。刚开始还觉得造访充满东京感的时尚餐厅很有意思,但华而不实的餐厅一下就吃腻了,现在我也更喜欢棹带我去的那些餐点美味、价格实惠的小店。



「骗你的,我想吃天妇罗井。肚子饿了。」



好耶。棹伸直手臂,我怀着幸福的心情,把鼻尖蹭上他赤裸的胸膛。



昨天下班后,我便提起事先准备好的行李箱飞到东京来。即使准时下班、径直出发,抵达棹的公寓也快十一点了。尽管疲惫,但在高圆寺验票口另一侧一看见棹的身影,便使我心情飞扬。上一次见面是五月连假,我们几乎整整三个月不见,一抵达公寓便双双倒在床上,直到现在。



我们冲过澡,到附近的天妇罗井餐厅吃饭。这家店最有名的是放了半熟蛋天妇罗的天井,坐吧台的客人几乎都点这个。



「我之前去了你妈妈那边一趟,她说一切都好,叫你不用担心。」



棹皱起脸来。



「我不担心。她应该是跟男朋友发展得不错吧。」



「应该是哦,那天一直听她聊起男朋友。」



棹的妈妈现在和恋人一起住在今治。她男友达也在餐饮店工作,我上门拜访的时段都不在公寓,因此我没见过他。



「发展顺利就好。」



棹撑着脸颊,把视线别向厨房。安心的语气中掺杂了细不可察的寂寞,想必不是我的错觉,我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



「你们的漫画要出第三集了吧,好厉害。」



「称不上厉害。漫画一直在连载,原稿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出书而已。」



「出书对我来说就很厉害了呀。」



「不过没什么人气,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要腰斩。」



我听了很惊讶。关于棹的漫画,我只见过正面的感想;然而棹告诉我,只有好评代表读者人数少、只集中在特定客层。当红作品的差评之所以多,正是因为阅读的人数众多,而且吸引到的书迷也比批评的人更多,所以才称得上当红之作。



──要是连载被腰斩会怎么样?



不必问也知道,棹会失业。我这才体会到,靠人气吃饭的行业虽然成功引发潮流就能赚取钜富,但反过来说,也是没有任何保证的残酷世界。



「植木先生说,我把故事搞得太『复杂』了。」



这是个作者不明、制作时间地点不明,也没有名字的土偶,为了追求真正的生命,而在永劫中旅行的故事。古埃及、中世纪欧洲、现代日本,透过它在各个时代遇见的人们,土偶持续探问着生命的真义。我觉得很有趣,但也同样觉得难解。



「他叫我减少独白的篇幅,但总觉得减少就表达不出我要的意思了。」



棹把手肘撑在吧台上,一脸苦恼。该怎么办才好呢,当我也这么想着的时候,店员说了声「久等了」,把热腾腾的天井和味噌汤放上吧台。



「总之先吃吧。」棹说。



我们一起合掌说「我开动了」,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天妇罗井。还有人在排队,所以我们吃完立刻起身离开。以往在东京吃饭总是由棹请客,但今天我也拿出了钱包。「不用。」棹说着,把三千圆放上柜台。



「我不会那么快失业,你别操不必要的心。」



他迅速走出店外。在这方面,棹还是个满传统的男人。



「我还准备了很多后续剧情,怎么能让它这么早被腰斩呢。」



你不用担心,棹笑着说。真的没问题吗?我很想陪他讨论,但我不懂漫画;说到底,棹也不是会找人吐苦水的类型。



「我们难得见面,别露出那种表情嘛。」



棹说着放缓步调,牵起我的手。



「唉,晚餐在家煮好不好?」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普通的家常菜,白饭、味噌汤配鱼之类的。」



「东京的鱼不好吃哦。」



「不要跟岛上比啦。」



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午后的高圆寺。这种时候,决定留在岛上时那种悲壮的决心感觉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们的关系维持得很稳定。



原因之一是棹忙得不可开交。连载漫画对于还不熟练的新人而言非常辛苦,而且尚人作画速度偏慢,负责原作的棹也得帮忙简单的背景处理。棹的每一天清一色被漫画填满,不必担心他见异思迁,是关系稳定的一大主因。



新鲜的竹荚鱼很便宜,因此晚餐我们还找了尚人来一起吃,他就住在徒步五分钟路程的地方。碎切竹荚鱼、韭菜炒猪肝、番茄洋葱沙拉、味噌汤,这样一顿平凡无奇的晚餐,他们俩真的吃得很开心,还说要再添一碗。



闭关赶稿时,棹他们餐餐都吃杯面或便利商店便当,也不再和我联络,即使传来讯息也只有「肚子好饿」、「好累」、「好想睡觉」这三种内容。他们明明这么努力,漫画却有可能中止连载。



担心之余,我内心却有个角落,对于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棹在东京过得并不那么无忧无虑的事实感到安心。我并没有纯粹地祈祷自己喜欢的人获得成功,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好女友」,而是非常自我中心的人。



──晓海你好好哦,交到职业漫画家男友太厉害了。



──你将来会跟青野结婚,搬到东京生活吧?



办婚礼的时候一定要邀请我们哦。大家总是羡慕地这么说。在这座小小的岛上,职业漫画家就像明星一样,身为他女友的我也因此受到大家瞩目。然而,「和厉害的青野交往」这件事,却变成了现在的我唯一值得夸耀的一件事。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高中毕业后,我到今治贩卖装潢材料的公司上班。



「我认为还是念个大学,将来比较保险。」



讨论升学进路的时候,北原老师这么对我说。自从母亲闹出纵火事件之后,我开始频繁造访化学准备室。或许是因为在北原老师面前已经发生过了不可能再更丢脸的事,找他商量事情,对我来说比起导师更能说出真心话。在北原老师面前,我不必顾及体面。



爸爸虽然说愿意替我支付学费,但父母亲的离婚几乎已成定局,妈妈的身体状况陡然恶化。除了学费之外大约只有三百万圆的赡养费,可以预见我们将来在经济上一定相当拮据,所以我自己决定放弃升学,出社会工作。



「不过,既然井上同学你已经作出了决定,那么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是最好的。」



北原老师说完,又话锋一转:



「但我觉得,你可以再多依靠身边的人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想依靠别人。」



我立刻回嘴,一阵沉默。



「不好意思,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



北原老师道了歉,还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再找他商量。



离开化学准备室之后,我羞耻得想原地蹲下。我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从容,甚至无法坦然听进那些替我担心的人所说的话。



而这种紧迫的状态,在出社会进入第二年的现在也依然持续着。



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准备早餐和妈妈的午餐,做好自己的便当,把洗衣、打扫一类的家事做完。八点多出门,从九点工作到傍晚五点。跑外勤拓展新客源,根据报价单订购材料、安排各项事宜、配送手续,制作新材料的提案书向既有客户报告。对于工作无趣这件事,我没有任何怨言,但一想到未来还要不断重复同样的工作就令人厌倦。一开始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井上,你过来一下。」



刚进公司不久,佐佐木小姐把我叫了过去。她的地位类似于所有女性职员的主管,所以我很紧张,该不会是我做错事了吧?但她提出的却是一件琐碎的小事。



「泡茶的时候呀,如果你自己要喝,希望你也能问一下附近的人需不需要。」



佐佐木小姐用的不是训斥,而是拜托的语气。原来是这种事呀,我松了一口气,道歉说:「对不起,我之前没有注意到。」过了一阵子,我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要去泡茶,大家有人需要吗?」



我发现会这么问的只有女性职员,男性职员泡茶的时候只泡自己的。虽然觉得很没道理,但为了这种琐事表达不满好像也不太对,于是我保持沉默,没有发现这只是庞大问题的冰山一角。



进公司之后过了半年,前辈开始带我出去跑外勤,靠着自己的力量谈到新合约的时候我高兴极了。然而,同届男性职员在酒会上喝醉时无意间说出的事实却令我愕然:那名同届职员的薪水随着业绩提升,但我的薪水却仍然没有改变。名片上的职称也不一样,男性是「业务」,女性是「业务助理」。



「因为跑业务很辛苦,对女孩子来说太严苛了。」



这是主任给我的答覆,也不晓得是体恤还是轻蔑。我们做的工作和男性职员明明一模一样,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找了佐佐木小姐商量。



「这家公司从以前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