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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1 / 2)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7年1月号







我喜欢诊疗台。



在这窄小到如果伏卧在上面睡觉、双臂会从边缘坠下来的空间里,我能感到安心。它弹性不太好的这一点也挺不错,我不太能适应弹性过强的床。



待晚上九点半,杨柳整体院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师傅为我调整身体的歪斜情况。这是由于师傅注意到我走路方式有点不太利索。他首先检查我直立时的肩膀位置,再看我前屈、后仰之类扭动身体时的动作,然后让我伏卧在诊疗台上,比较双腿的长度。



“大腿内侧的肌肉都僵硬啦。”师傅说道,他指压着那一处,接着说:“应该没有盘腿的习惯吧?不过你看起来像是长时间不自然地坐着,身体重心有点向左倾斜。恐怕是无意识间上半身破坏平衡导致变形过头了吧。”



确实我有左手拄着脸的习惯,那就是原因吧?



先生说日常生活中无论什么动作都会造成形体变形。比如和女生一起走路的时候,要是一直走在左侧,那也能成为形体变形的原因之一,因为这样总是会向右边倾斜。只考虑身体的话,时不时左右交替着才更好。背着包的那边肩膀往往会受习惯影响而固定为那一边,所以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成问题。人的行动中潜藏着各种规则,而这些规则使身体养成了各种习惯。



“嘛,习惯这种东西,不是能简单改掉的。为了舒展身体,最好每天稍微走走。你还拥有健康的身体,所以只要走个十五分钟就能解决变形的问题。”



我回答说“明白了。”师傅缓慢且细心地继续指压操作。



“话说,你都没怎么走动,最近是在做什么?”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



“倒也没什么事情。”我回答说。其实也真的什么都没做。



不过师父看起来开心地笑了:“什么都没做的人是根本不存在的。看手机啊、考虑晚饭吃什么啊,或者睡觉之类的,什么都行,都是在做些什么。”



“这倒是啊。”



“看你的身体情况,恐怕很长时间都坐在椅子上。在写什么吗?诶,不对,和右撇子握笔时的那种变形不一样,如果在读书的话肩膀就应该是更直一些。肯定是在看电脑的画面吧,还用左手拄着脸。”



优秀的整体师和侦探很像。就如福尔摩斯向华生所展现的那样,仅凭握手应该就能了解对方的职业之类的事情吧。



我答道:“一直,都在烦恼着。”



“嗯?烦恼什么?”



“社团同人志上要刊登的原稿,没什么进展。”



“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才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左手托腮,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直过了很长时间。



“喜欢那份烦恼就行。看起来,你烦恼的方式好像有问题。”



“有正确的烦恼方法这种东西吗?”



“当然有。精神或是逻辑方面的我不太清楚,不过生理上还是有正确的烦恼方法这种说法的。”



“能麻烦您指教一下吗 ?”



“坐着的时候,背脊要挺直,双脚脚踵要好好放在地上。另外,隔个钟头就要站起来稍微伸展一下。这些在义务教育的时候应该学过的吧?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会有课间休息时间呢。”



至少,为了伸展的这些内容倒没学过。



“我会尽可能注意的。”



“嗯。”



“师傅不管多烦恼的时候,都会隔个小时站起来一下吗?”



“当然。站起来,叼根烟,点个火。”



“那样,就是生理上的正确烦恼方式吗?”



“那我就不知道啊了。但说到底,烦恼这东西还是对身体不好啊。”先生笑道。他的指尖仔细地触摸一处处肌肉,用那份温热使凝滞僵化的肌肉变得松弛,“不过我是不太理解,被没法写下去的原稿困住是没必要的,不是吗?”



“这是约好了的。我和社团的一个女生约定要在暑假结束前写出来。”



“道歉就行,谁都会偶尔出差错。不得已定下了个做不到的约定这情况也有。”



我依旧脸朝着诊疗台,摇了摇头:“倒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想必,只要下定一个决心,还是能做到的。而就是那么一个决心,我没法下定。



八月很快就要结束了。大学暑假还有多久有点难说,不过,考虑到我的学业进程,可以说就剩两周左右了。







总之我呢,想与霍尔顿再会。想把那被忙碌束缚——如被学习或社交圈或对未来的不安或是处处麻烦的恋爱所束缚、那不知何时被关到没有门窗的密室之中的霍尔顿解放出来,想和他久违地交流,想以现在而并非以过去的我与他面对面。



而那,







我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松田写的文本,希望尽可能毫无差错地读懂文章里每个词句所蕴含的意思。不过,不管反复读多少遍,我也还是没能找到“而那, ”的后续。



而那,是为了致歉。又或者那并非是为了致歉,那是作为切实的成长一环,那是为了认真地看清自己,那只是为了像当时一样和霍尔顿愉快地交流。而那、而那是、那……



我知道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不过是前文写到过的。而且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说是松田的文本。



其实正确答案是不可能找得到的。即使用着和松田用的同样软件、选择和松田选的同样字体,甚至即使能够挑选和松田挑的同样词汇,那都不可能是松田的话语。我只在试图用自己这不洁的笔墨、玷污她所书写的最终文本。



不管我写什么都一样,一样是无法原谅的事情,那么不管选哪个也都会是一样的,我只是背负起同样的罪恶感。只要有这份决心,我就能把这原稿写下去,能够从这份原稿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也能继续一直被这份没有终结的原稿所束缚,还可以逃进安定的密室,独自抱紧膝盖。



我以为我是有这个决心的。



亦即是说,我觉得,能够不再关注被闭锁到某处的霍尔顿性质之物,接受那散漫而又愚钝的装模作样,甚至不会注意到从麦田落下的情况,只会以为是不经意间落入了某处不知何人不自觉划定的“现实”当中。



但是,我没有写,我发现我写不出来。我的某一面毫无疑问希望自己别写下去,焦躁地盼望我纯情到不插足松田的文本。这一面并非霍尔顿性质的情感,要说的话,是更为装模作样的情感,想当作虚幻、当作演技、当作故事那样,期待着将自己沉溺于这种廉价的悲剧之中。



深夜中,我在房间里灯也没开,被在Word文档画面发出的刺眼白光照着。我也没在读松田那一行四十字符的文本,就只是望着它。稿纸上的直线和文字的曲线散落着,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沉默、没有无言,像是在面对别的世界中除了以我之外的某人。我只敲下一个字都会践踏那美好的世界。会粗鲁地开门、破坏密室、将那里和这里同化一致。又或者说,会就这样独自沉醉于写不出来的自己,会贬低松田的文本,让它成为因我的感伤而蒙垢的小小工具。



不论是前进还是停滞,我都是装模作样的。我践踏了霍尔顿性质的价值观,这我是知道的,并以为可以接受这个。但其实我还是办不到。



“好痛苦。”我喘了一口气,没有出声。而就连这样,包括自身的情感看上去也都像是装模作样,仿佛没有情感的内心独白。



真的好痛苦。想象不到这的那个自己实在令人气恼。不,其实我知道,也是应该知道的,我明明确实和松田爱着同样的事物,分明爱着她在这文本中所写的全部。



提不上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都是我不好。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想哭。感觉难受想吐,但又吐不出来。我当然知道哪里出错了,而我打算接受它。但这又不应该被接受。冷静下来的话就能想象出来,其实也确实想象得出来。所以才会这么痛苦吗?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吗?是想要爱上痛苦吗?是想要爱上痛苦中的我自己吗?我知道不可能爱上这些的吗?这样只是自我伤害吗?要流血才更安心吗?要是感到痛苦了会忘掉吗?能用泪水冲刷情感吗?如今、也还是觉得能与霍尔顿再会吗?



——是你的错。织原这样说过。他勒杀了松田。松田的脑袋淌着血,无力且懒散地、像是舞蹈般的姿势倒在油毡地板上。是我的错。



“学长,一起去搜寻犯人吧。”



小泉这样说过。



而那、而那、而那、那、那不是简单的错译。



一阵漫长的铃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不知何时,窗帘隙间有阳光照射进来了。我关闭Word,让电脑关机。铃声再次响起。暗下来的显示器上映照着我面无表情的脸,我于是朝它假笑。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才发现背部的肌肉都僵硬了。







在那场大雨中的约会之后,小泉有好几次过来做早饭。她好像刚开始学做料理,说“还不能做出很像样的东西哦。”其实就算晚饭是煎蛋和味增汤,我也不会有什么抱怨。这比起超市那贴着折扣标签的成品菜要暖多了,那温度用很高来形容都可以。不过小泉坚持哪怕只做早饭。



“我在家里找到个三明治煎锅喔。”小泉说,“我以前用过,就以为在哪堆着。后来在收拾储藏室的时候看见了,所以今天早饭是热三明治。”



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小泉准备了加蛋黄酱的水煮蛋沙拉、在平底锅中略微煎过的培根、切成薄片的番茄以及沥干水分的生菜,做了两种三明治。一种是只有蛋的简式,另一种则是有培根和番茄的三明治。我们把这两种三明治沿对角线切开,各吃了一半,还喝了杯牛奶,之后,往剩下的番茄上撒了点盐,就称其作沙拉了。



这个早晨让人心情舒适。阳光虽猛,但空气不潮湿。一开窗就有韵律感很强的风吹了进来,能听到从不远处某建筑传来练钢琴的声音。不知道那曲名是什么,不过曲调轻快明亮。说真的,这个早晨就像美好小说的插画,而那小说是个充满愉快内容的短篇。



然而,大概是通宵的问题吧,早饭才吃一口,就有莫名的饱腹感占据了我的胃。煎得恰到好处的三明治面包也很难吃下去。我尽量不去注意这个,把早餐吃完,随后洗了碗。为了去不注意那呕吐感,还试着哼起了歌。小泉跟着和声,两人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洗好碗、关掉水龙头后,我问道:“要去哪里?”



今天也不用兼职。



小泉紧蹙眉头,露出苦笑般的表情:“学长还是去补觉吧。”



“我看起来很困吗?”



“非常困的样子。我都在边上看起书了。”



虽然我不清楚和恋人相处相关的常识或礼仪,但对方都特地过来烧饭了,我却吃完就犯困,恐怕不太真诚吧,况且自己还没注意到这困意。不过,胃里的不适感愈发膨胀了。不论是吃过还是喝过的东西,感觉都像变成黏土一样沉重地堆积着。要撑住那份沉重实在过于艰难,我向小泉撒娇般,横躺到了床上。



“出门的时候,不用上锁。”



“学长醒来之前我都会呆在这里。”



小泉倚靠着床坐下,背对着我。



我凝视着她的后脑勺,想象着对面的表情。这当然想象不出来,但还是不禁去想。想象不到会是笑脸的可能性。



这样下去不行,我这样想着,这也很装模作样。我在企图用小泉作借口寻求救助。一定是的。我知道要接受这种装模作样也是可以的。把这些全都咽下,连咽下去了这件事也忘掉,只想让自己变得更纯粹,把霍尔顿性质的东西关进令人怀念的回忆,即使想去重视也要视而不见,使它渗透为现实的一部分。我知道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就好了。



试试看吧,试试踏出一步吧。不论是小泉,还是胃里的不适感或其他,把所有这些都用作借口朝那边前进吧。虽然希望自己这么想,但光是考虑这些就很痛苦,我于是闭上眼,皱起眉。



“写不出来吗?”她问道。



“写得出来的。”我答,“没道理写不出来。只是、敲敲键盘的事情。”



我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很轻巧,稍稍施加力道就能打出字来,所以不可能写不出来。



“可是,都还没写吧?”



“嗯。”



“难受吗?”



“是难受。”



“非常难受?”